我在风中游荡

杨方

1

站在拉朴楞寺前，我已经遗忘了世界上所有的来路。

我望见的山峰，一生都不能抵达。我眼里飘荡的大夏河，带走了时间和亮光。高原的黄昏默许了一条支流的广阔和感伤，青草布满它的两岸，瓦砾如星斗分布。追着流水奔跑的人，看到瞬息即逝和永恒。

而暮色里升起的桑烟，像灵魂消散。佛寺的金顶和白塔云朵在天空飘荡写一段话，将万物镀上天堂的亮光。法界的东苑盛开着完满。白衣喇嘛的念佛声，宏大，怜悯，像另一条支流，在人间飘荡。

抬头之际，我看到天空云朵圣洁，黄昏的巨翅割开气流云朵在天空飘荡写一段话，低低地沉向大地。

那令人心碎的单叶花斑！那必将隐没世间的怨愤和欢欣，无限的静寂与安详！

2

有刹那间，山羊花在地平线上烁烁开放，云朵在天庭高高地堆积。

有刹那间，母亲崭新的石碑如雪峰耸立。

我难以说出我的哀伤。我只能告诉你，八月的青海我拥有整个桑科草原的空空荡荡，拥有一座被狂风吹透的毡房，一匹乌云下最孤单的马。它的侧影，被命运映照。它的思想，在青灰的薄暮中飘散。

是的，我在路上游荡，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会从一群羊中认出你，我会从一片草叶上嗅出你，我会从提灯人的身上，看到你前世的笑容和汗水。

我将在大街边只身坐下，直至白昼将至，星星像碎冰溶化。

我将在草原中央，和另一个我相会。

3

拉扑楞，转经的人们来到这儿，肯定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我来到这儿，也不是为着自己的缘故。

风从庙宇的金顶上吹过，从我荒凉的手臂吹过。

风想吹，就让它吹吧。

在风中，我看到雪山的归宿，流水的归宿，飞鸟的归宿，落日的归宿，星辰的归宿，群羊的归宿。

一切，变得那样宿命和无望。

多年前，我磕长头，转山，转石塔，满面灰尘。

多年后我有诺言要兑现，我求莲花与白雪常驻人间，山羊与山羊从屠刀下回到青草的幼年。

我求流水空流，亲戚返回前世的河边。那身体之初，路途之末，引导的光线微暗，幽蓝。

我爱那时的自己，内心如昼，只身行走。

我爱那时的自己，双手空空，只为在佛前合掌。

4

在青海，羊群像一些属于高空的事物突降人间，散漫，柔顺，不着边际。在唤起它们之前，它们是执迷不悟的，梦一样穿过道路，迈向高高弓起的山脊。似乎穿过薄薄的世界，就是命运的尽头。

我没法确定一群羊飘过以后，散落的是牛粪还是青草的幼儿，在我的描述中那是慧星尾巴上掉落的闪光。

一群羊，一群蛇幻的黑色影子，曾漫游于天边，漫游于人类思想之外。在这些飘渺而虚无之处，杳无人迹的地方，被风穿透，成为离群的事物。

好多时侯，我不得不相信，真的有一个那样的时刻，世界的群羊，在眼前稍纵即逝，它们像一团出窍的灵魂，沿着风向，始终走，就走到了天上。

5

这儿四处摸不到污垢。

恬淡的，月光一样的羊群，旅行在青海起伏的脊椎上。

一群羊走过的地方，不久将会有雪落在哪里。一只掉队的山羊，成为零星残雪的一部份，成为孤单，冰冷，溃散的一部份。

一群羊走在比人类思想还高的高原上。

一群羊迈向遥远，神秘和无限。

一群羊还将继续迈向更远，更蓝的山脉。它们的身旁，留下一片无底的虚幻和凹坑的静寂。

如同哪里是前世的家乡，灵魂的所在。

而我来自另一个地方，还从未找到回家的路。

6

在牦牛走来走去的地方，我指不出一片草原的边际。

一个喝多了酒的德格男子，对整个草原小声喊出：你是我喜欢的女孩！

说出口的是爱，没有说出口的是痛。

陌生之地，孤单之旅，山峦不会向我跑来，飞鸟不会发出凄婉的叫唤。旗幡，也不会为我招展。

没有哪些可以让我思念和仰赖。

但是，在高原深处的措宁，我必将与自己和解。

如同蜀葵必将谅解金鸡菊，肉鸽花和山羊花重新看到自己。星星在夜间紧靠雪峰，并在那儿整夜地闪亮。

7

五月，我遇到雨水中冰冷的尕海湖。

它是否真的存在？偏僻，静谧，孤悬于迷蒙的孔雀蓝天际。

黄昏时分，我看到了那群红嘴鸥，厚实的湿地，一群遗世的贵族，带来宇宙震惊的美。当它们悬浮海面，颈部迷蒙，如同银河的光，被它们看见。

当它们起飞，引颈高叫，这声音如同是对人类发出的约请。

我不是一个悲伤主义者，我看到阳光下风琴架在连绵的山冈，未成型的事物，都有朝圣者素洁的脸孔。

为何细碎如羽的岁月，留在尕海湖？

为何最后一只红嘴鸥，孤单地留在尕海湖？

尕海湖，面对你的阴郁，我真的不晓得该说些哪些。我要去的地方，永远不能抵达，永远，孤悬在天涯。

8

那一夜，我看到大夏河孤单地流泻。那三天，我打开高原的内心，找寻信念和力量。

我没有悲伤，也不拜谒。发光的梦里，一匹乌亮的大马狂奔而过。马蹄下发白的公路应运而生，我经过它的一部份的时侯，它的另一部份正在消失。

卓尼，扎尕那，碌曲，合作，一路上我听到人们孤独地生活在星空之下。三餐，四时，五谷，六畜，阴晴变换，处暑冷暖。每晚，暮晚和夜晚弥漫的，冰冷的气息，没有哪些不同。

敞开的房子没有哪些不同。开花的行道树没有哪些不同。转经的人没有哪些不同。

生命和死亡，没有哪些不同。

我最终会回到远方，或则回到像青海一样温暖的家乡。

我将和万物一起凋谢，轮回，转世，再一次出现在你的路上。

杨方，70后，出版诗选《像白云一样生活》，《骆驼羔一样的双眼》，小说集《打马跑过回鹘山》。有小说荣获《中篇小说选刊》，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获《诗刊》青年作家奖，第十届华文青年作家奖，第二届扬子江骈文奖，首都师范学院2013—2014年驻校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