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祎
新鲜的牛奶被一股脑倒入肮脏的水沟,只因为瓶盖上印着投票码,无论这100多位训练生最终是否还会有人走上星途,爱奇艺选秀综艺《青春有你3》的高潮已经定格在了“倒奶”这一刻。
虽然《青春有你3》官方宣布,终止节目录制,取消成团。是终止,不是中止。但这出“倒奶”闹剧,以及就此引发的对现下造星产业的反思,还远没有终止。
牛奶无罪,怀璧其罪
从4月底曝出“倒奶视频”,到5月6日、5月7日,选秀综艺节目《青春有你3》及其赞助商蒙牛乳业分别发布致歉声明——关闭助力通道、成团夜停止录制、联合整改,为偶像疯狂打投衍生出的“倒奶事件”似乎告一段落。
出圈,原本指的是偶像或明星从粉丝小圈子进入大众视野,常被粉丝作为偶像走红大众的证明。这次,“哥哥们”终于实现了“秀粉”(喜欢看选秀节目、追爱豆的粉丝)心心念念的出圈,但却是以这种不堪的方式。
4月29日,一则视频突然在网上流传,画面里一群人围坐在成箱的牛奶中间,打开箱子,只保留拧下的瓶盖,而牛奶则被倒入水沟。这些牛奶并非是过期的,只是“牛奶无罪,怀璧其罪”罢了:爱奇艺自制选秀综艺《青春有你3》的合作品牌方将为偶像“打投”的二维码放在瓶盖内,粉丝必须购买并打开瓶盖,才能实现有效投票。因为助力值没有上限,买得越多,偶像出道几率就越大。“高端缤纷果粒系列”每箱售价54元,可兑换10个助力值,“花果轻乳系列”每箱售价69.9元,可兑换20个助力值。换算下来,每张“奶票”价值3.5元~5.4元不等。
饭圈将这种打投方式称为“买奶票”,在粉丝心中,值钱的不是牛奶,而是瓶盖上的投票码,喝不完的牛奶就倒掉,是顺理成章的。据说水沟一天就要“喝”70吨牛奶。
粉丝为给偶像投票,购买约27万瓶、价值124万元人民币的牛奶,并雇用大量工人专门将牛奶倒入沟渠,仅保留可用于投票的瓶盖。
就在同一天,《反食品浪费法》正式实施偶像练习生投票通道,将挥霍浪费从道德范畴落到了法律范畴。《青春有你3》正撞到了枪口上。更讽刺的是,央视12台社会与法频道恰在此时推出普法迷你剧《青春有你》,更像是狠狠甩了一巴掌。
除印在奶盖上的二维码外,还有印在包装箱内侧的刮刮卡,相对于前者,后者无需打开牛奶就能投票。“倒奶事件”发酵后,一些参赛选手的粉丝赶紧晒出了将牛奶捐到福利院的证明。除了购买“奶票”,加入爱奇艺VIP会员,也可每天比普通会员多获得一次助力机会,而通过爱奇艺泡泡APP,也可以实现花钱投票。
在这个粉丝可以在营销号上吹捧偶像、可以花钱雇水军的时代,人气是最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最直接的体现当然是选手(或偶像)的变现能力,爱豆“收割”粉丝,厂家“收割”粉丝的钱包。
往前倒16年,作为中国选秀鼻祖的第二届“超级女声”也曝出过这种新闻:因投票需要通过手机短信,一时间,有粉丝狂掷数十万买电话卡。
甚至早在那一年,蒙牛就瞅准了选秀节目这片蓝海,那首蒙牛酸酸乳广告曲《酸酸甜甜就是我》,成功地唱遍了大街小巷。据蒙牛前市场总监孙隽透露,当年前8个月酸酸乳的销售额是同比2004年的3倍。
短信是那段时间播出的选秀节目的主要投票方式,为了遏制“短信圈钱”的乱象,2007年,广电总局发文“禁止手机投票、电话投票和网络投票等场外投票方式”。十几年过去了,在线投票代替了短信、电话,牛奶代替了电话卡。但“偶像命运,粉丝决定”的逻辑始终未变,只是更垂直了而已。
2018年,《偶像练习生》横空出世,深化了这种“养成系”的造型模式。从选手出道(或排位)的权利被交到“全民”手里的那一刻起,主动参与其中的粉丝便成为了“韭菜”,而偶像们则是待价而沽的商品,两者的羁绊更加紧密。
彼时农夫山泉维他命水是节目独家冠名商。那时,一部分投票权就转移到了购买商品上,热情的粉丝将农夫山泉天猫旗舰店商品一抢而空,线上销售额增长500倍,商家最后只能限购。
2020年2月《网络综艺节目内容审核标准细则》发布,里面明确规定“节目中不得出现设置‘花钱投票’环节,刻意引导、鼓励网民采取购物、充会员等物质化手段为选手投票、助力”。而从现实来看,这些行为依然屡禁不止。
选秀节目都在为“投票”进行包装,打擦边球:在爱奇艺系选秀中,“偶像练习生”的粉丝叫“全民制作人”,“青春有你”的粉丝叫“青春制作人”,他们的打投叫做“助力”;在腾讯视频选秀中,“创造营”的粉丝叫“创始人”,打投叫做“撑腰”。
第一财经曾报道过,蒙牛集团赞助《青春有你3》的费用高达1.8亿元,几乎占到公司总宣传费的近3%(2020年蒙牛集团广告和宣传投入为68.03亿元)。虽然无法计算出准确的变现收入,但蒙牛乳业在2020年年报中曾透露,真果粒因赞助《青春有你2》在疫情期间也实现了“逆势增长”。想来是对结果满意,才会连续三年成为“青春有你”系列的独家赞助商。
2020年《青春有你2》播出期间,爱奇艺VIP会员净增1200万人。而爱奇艺发布的一个非常小众的主打彩妆的斩颜APP,一个月时间都新增15000个用户。爱奇艺旗下另一售卖明星周边的“饭饭星球”,日活增长386%。
早在去年就有倾倒赞助方蒙牛乳业真果粒的消息流出。到了今年,“买奶票”更是形成了产业链,“奶票”一上架,经销商就将其卖给黄牛,黄牛再转卖给各个后援会。粉丝只需要投票码,大量购买的奶无处存放,便会捐给福利院,低价卖给饮品店,其中开盖的奶无法二次销售,只能倒掉。“倒奶”行为似乎对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选手、粉丝、节目组、投资方、经销商、黄牛们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
但只要走出这个“粉圈世界”的闭环,一切就开始显得疯狂、畸形和荒诞。节目被叫停,无论在法律还是道德层面,才是更符合正常世界的通用逻辑。
一个“票姐”的诞生
“看到偶像成团的那一瞬间,觉得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我就是这1300多万票的缔造者之一。但随着深入了解现在追星模式,发现我们的偶像产业是真的失控了。”在今年《创造营2021》和《青春有你3》播出时,一位曾经“为爱发电”的粉丝,对作者说了上面这段话。
这位女孩是在校大学生,以前也看过诸如《明日之子》之类的选秀节目,但“真情实感”地追一档爱豆选秀综艺,这还是第一次。最初,她是在室友的不断安利下,才在《创造营2021》第二次公演上“入了坑”。因为喜欢一位选手,她用了两天时间追平了这档节目。由于发现这位选手的排名徘徊在12名左右(《创造营2021》排名前十一位成团),她决定通过腾讯视频为其投票。
由于普通会员每天有限,几天下来,选手排名几乎没有变化,她便花钱购买了VIP会员,这样每天都能有两倍的投票数。为了解选手更多动态,她在微博上关注了粉丝为其建立的后援会。而这也被后来的她认为是失控的第一步。
“这些动态大致分为三类,一类是夸赞这位选手的业务能力,一类是展示他生活中的有趣灵魂以及和其他选手的CP感,还有一类是他刻苦训练的背后,对出道的渴望,尤其是一些流泪的视频,转发、点赞和评论数都非常高。”她说,这些内容会传达出一种强烈情绪,即“你不投我不投,偶像何时能出头”的负罪感。这种负罪感是最虐粉的,而虐粉往往又是固粉最有效的方式。“如果不为他打投,在那些比较忠心的粉丝眼里,你是不配喜欢他的,甚至会被骂做是‘白嫖粉’。”
此时的她还只是每天除了在腾讯视频投票外,其他时间照常上课的“散粉”,但自从关注了后援会,和其他粉丝有了更多交流,便被拉入了一个“打投组”。在正式加入“打投组”前,她还要像应聘一样准备一份“简历”,提交给管理员。这份“简历”要陈述她追星的过程并提供证据,例如是否在自己的微博、朋友圈上发表过原创或转发过这位爱豆的内容,之前在视频平台上的打投记录,或是购买过他的周边产品。“没有标准,但提供的证据越多,进群的几率就越大。”在前后修改了三次“简历”后,她才终于进了组。
她的描述里,在这个组中,你是谁并不重要,因为每个人的名字都被编成了一组数字,你只是一台冰冷的投票机器。
进群后第一个要学的便是“如何快速投票”,管理员会定时发送代码,打投者按照固定格式发送想要领取的账号数,之后会领到一个投票号码。如此操作,便打破了一个视频账号一天只能投一票(VIP2票)的官方规定。想要多投票,就要多花钱,一个账号0.5元,每次都是几万十几万起。“我们就像流水线上的女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只要不断重复就可以。”她说。
除了腾讯视频,《创造营2021》各大赞助商的榜单也不能放过,尽管这些数据不会直接影响排名,但也是一份体面的“成绩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旦偶像排名遭到质疑或低于预期,她们会拿出这些榜单作为偶像实绩的佐证。
从“入坑”到最终见证11人成团,她用半个多月时间投了近3万票。“几乎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干这件事,学业也因此耽误了不少。”她坦承,最初,自己的确为这种枯燥的追星方式吓到了。但每天,打投组的管理员都要给“女工们”打鸡血和洗脑,强调她们与偶像的爱是双向奔赴,同时也让那种负罪感深深裹挟着她们。
而偶像最终成团带来的兴奋感,也消解了她的质疑与疲劳。但很快,她发现自己想象中的追星和现实中确实大为不同。
这些钱来自粉丝后援会组织的集资站。选秀结束,对“秀粉”来说意味着另一个开始,后援会开始“提纯”粉丝,并发展出更具体的“部门”:打投组、控评组、超话组、接机组、宣传组、拍摄组……说是“公司制”都不为过。唯一的区别是,“员工”不但没有工资,还要反哺“公司”,源源不断的钱作为集资款被打到后援会账号上,用于线下应援、制作周边等储备资金,而“女工们”打投时购买账号的钱,也来自于此。
“这是一个无底洞,我还有自己的生活,偶像毕竟离我太远了,还是及时止损为好。”她说,通过当“票姐”的经历,她最大的感受便是,最懂PUA的组织就在饭圈!
天价造星,何时能停?
如果说打投付出的还只是时间成本,那进阶版则是让你一文不名。
据蓝鲸财经公开报道,截至4月5日,《创造营2021》与《青春有你3》已有超5位选手后援会集资破千万,超30位选手后援会集资破百万!
此前媒体也曾报道过,在2018年《创造101》播出时,孟美岐的“C位”是粉丝花了1200多万元换来的,其他10位成团选手的公开集资总额也已超过了4000万元;《创造营2020》酸奶榜的前11名学员,其粉丝共购买了近5000万元的酸奶。
在2020年《青春有你2》中“C位”出道的刘雨昕,其粉丝后援会共支出了1530余万元,主要花费在打投和线下应援上,其中,奶票34万余张,奶盖178.7万个,整个《青春有你2》集资总额则超过8900万元。
2021年4月时,曾有媒体报道,一位粉丝将仅有的几千块钱全部打投给了爱豆,其中包括母亲用来买种子的钱,而她家全部积蓄也只有2万元!“偶像崇拜”和“非法集资”不过一线之隔。甚至还诞生了专用的集资平台“owhat”等。3月14日,《创造营2021》和《青春有你3》就在集资平台“桃叭”上开启了“限时集资”大赛。5个小时,收到了粉丝打投的600多万元。
集资的明细不详,自然便会翻车:2019年9月,白敬亭的一位大粉向其他粉丝集资,称将用于线下应援,当集资了8万元左右时,这位大粉突然人间蒸发,最后“粉丝行为,偶像背锅”,只得白敬亭出面补上了这笔钱;而邓伦的“烧饼宴”也出了圈,后援会集资了9万块用于布置见面会下午茶及给各大媒体送伴手礼,但是当粉丝到现场后偶像练习生投票通道,才发现满桌都是“廉价”的烧饼、矿泉水和大馒头。
后援会与偶像经纪公司的关系,也是心照不宣,有的甚至直接受经纪公司管理。而这种关系也为集资画了层皮:既然直接收钱有违法的风险,那不如卖东西。像去年底,王一博发布新歌,定价3元。为了给“哥哥”充排面,后援会推出了售价18.5元的发圈和38元的镭射袋。结果,被网友搜出发圈和镭射袋在淘宝上的售价仅为2元和6元。
刘雨昕后援会还打出“筹集到3000万,我们会联系团队发歌”的豪言壮语。今年1月23日当天,5个小时就筹集到了789万,截至目前,这笔集资已经高达1700万。对于花钱少于一定数额的粉丝,管理员还会把对方“挂”出来,接受其他粉丝的辱骂。
除了后援会,爱豆们的经纪公司在“圈钱”上更是不遑多让。2020年9月,时代峰峻的时代少年团打歌舞台,用购买“电子生写”(生图写真)的方式代替传统门票——排行榜前100名可获得打歌舞台门票。这意味着买得越多,才越有机会赢得门票。最终因卖出了最高2万多、最低1.6万的天价票,被粉丝举报,不得已叫停。
到了偶像生日,更是要一掷千金。为庆祝王俊凯17岁生日,粉丝不仅包飞机包游轮包轻轨,还包了纽约时代广场11块、东京银座6块、巴黎33块、墨尔本机场2块LED屏,滚动送祝福。因为偶像一句“想去冰岛”,雷克雅未克机场最大的一块屏幕上,连续放了一个月的王俊凯视频。在国内外报纸、网络平台上送祝福就更不用说了,这场“祝福”保守估算花费上千万,真正实现了“海陆空”追星。
据中国报告网《2020年中国经济市场发展规模现状及未来前景分析报告》显示,追星群体中00后接近70%,其中14.89%的人每月会为追星花费5000元以上!
当然也有清醒者,2019年11月,胡歌在宣传新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时,对粉丝为他新电影集资82万应援,表示“不认同,不支持,不接受”。可这样的清醒者毕竟是少数,更多粉丝与偶像的关系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我花钱”。
再说回选秀本身,视频平台既是组织者,也是参与者——通过投资的经纪公司选派参赛选手、给“自己人”增加曝光量、成团后拥有这支限定团两年的经纪约;广告商既是赞助方,也是参与者——将品牌与选手深度绑定,甚至与平台制定游戏规则,粉丝黏性;经纪公司既输送选手,也参与游戏——通过与平台方的博弈与捆绑,争夺出道席位。一边是主办方、赞助方、裁判、教练都下场比赛,一边是“为爱发电”的粉丝,又有多少公平可言呢?
别被这种互相成就的“盛世心态”自我感动,小心玩着玩着就变成法制新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