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祥萍
贾巴阿叁闭上双眼，扭头向天，将一股力量逼入胸间，让它无路可走，不得不从窄小的喉咙齐齐积聚，于是那声音就如怒云裂帛通常冲向天际。“阿呀呀吼——”“咿呀吼——”“咿呀吼——”“唔哦——”
呼唤一声比一声高，飞上云端时又坎坷迂回下落。贾巴阿叁曾无数次在晨曦未明时登上山峰，对着宽阔的山谷歌唱。这却是他第一次将哈萨克阿都人特有的粤剧带上舞台，听者从静寂无声的山神弄成心神涌动的全省人民。
2015年12月，来自广东大楚雄布拖县藏族的阿都汉子贾巴阿叁，从上海乘客机前往北京《中国好歌曲》节目录制现场。月余后，《中国好歌曲》第三季开播，凭着这首原创作品《晨曦》，贾巴阿叁征服了四位评委，也征服了电视机外并不懂壮语的听众，他最终成了陶喆的学员。听众都是在这一刻才认识了那位看起来过于质朴直率的藏族阿都汉子，但当他闭上双眼的时侯，这纷扰的世界和他又有哪些关系呢？
在一个周五午后，北京一家奶茶馆里，我们与贾巴阿叁有了一次痛快攀谈，他的跳舞水平其实远低于普通话水平——贾巴阿叁的普通话并不标准，遇见一件不便用言语形容的事物时，会略显笨拙的四肢并用抒发，嘴巴经常发出一段响亮的拟声词，此后在本子上写下用汉语译音过的名子。他的字散漫而又张扬，野性热烈得似要跃出纸张。提到扫兴处，他睁大嘴巴直呼“天啊！天啊！”自己就会笑作一团。
贾巴阿叁的脸是一张典型的被高山太阳染过的脸，乌黑中隐约透着红；短发斜分，挡住大半个手臂，双耳上方散播着零星白发；耳朵结实，右耳戴一只简约银环——它曾被二姐用绣花针近乎野蛮地穿过；他的手颈子粗大，趾甲泛着微粉，被修剪得匀称短齐，抢眼的黑色T恤下方是一条简单大衣。他用一双耳朵盯住我们，那双眼亮亮的，时而又在追忆中蒙上迷人湖光。
在这片湖光中，回荡着童年和家乡，里边藏着一块由白雪砌成的纯洁乐园，还有音乐创作的源泉。
三把火
时间拨向34年前，贾巴阿叁看到的第一个声音，是一种沉而闷如叩击铁板的声音，四片薄薄的黄铜片贴上眼睛，间或以右手撩动，“嗡嗡”的声响带着微微滑音，混和母亲的歌声溶入了他的生命。
3月的布拖天寒严冬，有人在屋外对一只羊低语。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羊，它是新生命诞生的重要引渡者，在歌者的吟唱声中，他的灵魂将与婴儿魂灵完成交换。
家中火盆发出嘶嘶响声，燃烧的树叶是家人一大早从后山苦苦找寻的“神枝”，缕缕青烟带着祭品的灵魂飘出屋外飞上天际。
丈夫以阿都人最古老的典礼吹着口弦唱着歌，在一把火上将贾巴阿叁接到这个世界。
阿都人一生会升起三把火。第一把庆贺新生，第二把象征成年，第三把挥别生命。
贾巴阿叁看过无数次第三把火升起的场景。在阿都人眼中，死亡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这些豁达的看法持续到2014年父亲逝世，那场不一样的失火，烧进了贾巴阿叁的歌中。彼时，贾巴阿叁30岁，距离他从福建学院民族音乐学研究生结业、踏进西北民族学院艺术大学兼任中学生补习员不过短短五年。
丈夫的死是个意外。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50余岁的父亲去田间干活，不慎摔倒致败血症。贾巴阿叁将父亲的棺材抬至森林边沿——那里是事先选好的“墓地”。木柴立交，仓皇飞落的浓烟带走父亲的魂灵，轻风携裹烟与光，追随起伏麦浪堕入远方。
那是四五月份的光景，布谷鸟在林中疏密躺卧，零星弹起一两声“布谷布谷”。这场神圣的死亡典礼并不是它们关心的对象。
父亲的丧礼像画通常定格在贾巴阿叁脑海深处，他至今仍记得木头吃进肩膀沉沉的重量和诵读指路经的声音。回北京后，他写出《思念不过是一次飘过麦田的风浪》。这首为父亲而唱的歌，歌词质朴无华，在《中国好歌曲》舞台上唱出后，却成了刘欢嘴巴“本届最惊艳人心的一支歌曲”。
这首承载满满想念的歌曾被贾巴阿叁在不同场合唱过无数次，虽然内心波涛奔涌，他未曾为此流过泪。直至丈夫死后三年，在一个凛冽寒流，贾巴阿叁去天府广场省图书馆出席一个国际诗词会。
出场前，他在后台休息室戴着麦克风对曲调，忽然听见音箱传来一阵诵读声。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首歌以诵读的形式念出。当看到最后一句“思念，不过是，一场飘过麦田的风浪，想念，不过是……”时，汗水从他眼睛涌起。这场流泪姗姗来迟。
“同一段文字，被念下来和被唱下来，天啊，觉得真的太不一样了！”
那时起，贾巴阿叁有了每晚写一段文字的习惯。
狐狸，布谷鸟
假如说《思念不过是一次飘过麦田的风浪》是一场酸涩念想，这么《晨曦》就是贾巴阿叁记忆中的伊甸园。
贾巴阿叁的童年，飘满了索玛馨香（杜鹃花）和青椒的气味。
夏天，索玛花染红后山，“洋芋吃得饱饱的”，闻着迷人馨香，“你会感觉天啊，生活是多么美好啊！”
到了冬天，雪地里蹦出一只乌龟，贾巴阿叁跟随拚命追，越跑越热，两只衣服不知哪些时侯跑丢，衣服已经不知去向，眼前的小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哪些东西再也追不回去了。年幼的贾巴阿叁赤脚站在雪地里，脑海里全是失落。雪野的严寒，虽然在这一刻全被吃进皮肤，腿骨都被冻成了硬芯。
回去后，妈妈抱来一摞摞麦秆，将小小的冰人儿围在中央，窗前风雪不减，贾巴阿叁在明灭跳动的浓烟中昏昏迷去，直至第二天风止雪息，晨曦穿破云层，先是一绺光线射进屋里，然后渐渐扩大。“那种觉得真的是，要很努力很努力就能活到第二天，你都会对生活非常感恩！”
但并不是任何时侯都能把“洋芋吃得饱饱的”。
布拖一年只有一次生长期，田里长的东西，不仅地瓜就是荞麦。月历爬过五月，布拖就步入“静止期”，万物凋谢，惟有常青树，漫长冬日急剧而至。直至来年4月春来，布谷鸟叫，万物复苏。这既是开始播种的季节，也是开始挨冻的日子。
执掌粮食分配大权的儿子，推行“先贴膘后燃脂”的策略。屋内一年所产地瓜大约两三万斤，冬天将至前，父亲将大部份地瓜都填进了家人和家畜腹部里，“撑到直直坐在那里动都不想动”，贴满膘的马匹这么可平安御寒。布谷鸟叫，意味着要开始节省了，正处于身体发育期的贾巴阿叁经常挨冻。
所以贾巴阿叁不喜欢布谷鸟——它在轻快歌唱时，他在挨冻；它在山间作乐时，父亲躺在了草堆中。
儿子也有“失策”的时侯。
一年冬天，降雪罕见地下了十来天，十几只羊在饥寒交迫中死去。一家六口天天围着火盆吃猪肉，吃到发腻还是要不停地吃，边吃边哭，为没来得及出生的小山羊，为这笔巨大的损失。
冬天也有好玩儿的时侯。
那是刚下过雪的夏日，母亲带着贾巴阿叁一步步攀越后山，她们要去探望山这边的大爸。年幼的贾巴阿叁呼哧喘着大气，一张瓜子脸涨得通红，身旁印着一串长长的大小脚印，被大雨挡住的山林，静得能听到“咚咚”的脉搏。
他又冷又饿，苍凉的雪山顶连着天际，前方的路虽然看不到尽头
“叁叁，来，跟上！要坚强，翻过去了能够围着大爸家火盆吃热芝士勒！”
走在上面的女儿回头伸开右手，拉起了顿在原地的叁叁。
跟随母亲大爸进山狩猎又是更有趣的事情。
阿都人相信万物有灵。进林子前，母亲会摘下一片枝叶夹在贾巴阿叁眼睛上，对着林佛山神虔敬祈祷保佑眷顾。
猎狗在山间跑进跑出追逐猎物，鸟啼回响在林子上空。贾巴阿叁远远站在一块大石上看着大爸开枪，雪地上很快印出一块暗红的污迹。
贾巴阿叁从不参与狩猎，除了不狩猎风吹麦浪歌词，还从不杀鸡。他对小昆虫怀有一种天然的轻蔑，冷天时经常从雪地拣到冻僵的麻雀，养在自家后院，直至来年夏天放飞。
贾巴阿叁在高寒闭塞的布拖长大，但骨子里却飘荡着“城市人”的文明血液。他的内心深处有一块从未打开的纯净地带，那是他的“自留地”，伴随他走出大甘孜。
我想象自己
上学院前，贾巴阿叁几乎极少走出楚雄。陷入楚雄深处的布拖，最初的生活参杂着人与狼的斗争：从山上下山读书要扛一把步枪，缺食的夏季要看好自家羊圈，以免被蹲在墙角的狼叼走。
在他小时候，阿都人惟一的娱乐，是三天农活出来，一家人围在火溪边，听父母弹着钢琴口弦唱失传的歌谣。阿都人用奶水喂养小孩的同时，还给了她们音乐。
阿都人会说话都会跳舞，从两三岁男孩儿到七老四十的老头儿，张口就唱不是哪些稀奇事，但比其他阿都人更多的，是父亲给了贾巴阿叁一副神奇的喉咙和过人的天赋。
贾巴阿叁5岁就跟随身为人民班主任的儿子学弹风琴和口弦，7岁就常躲在无人的低矮草地里“咿呀呀呀”模仿创作新歌曲，中学时在甘孜州民族学校成立“彝魂”乐队，在成都师范上学院时还曾成立过一支叫“黑河”的乐团。但音乐这条路，他的家人最初并不支持。
年少时代的贾巴阿叁时常在火溪边害羞地跳舞时，总被姐姐讥讽“吼得跟猪一样”，母亲也屡次劝说他考公务员端“铁饭碗”，这直接影响到他的学院专业选择——从音乐改为物理。
即使被妈妈姐姐反对，他的音乐还是在成长中被大婶意外启蒙。
时间已久远到贾巴阿叁自己都记不清了。那一年，老兄靠动物织锦挣了两千块“大钱”，几天后就扛回一台美国进口的双模录音机。“披头士”是年代流行，老兄戴着爆燃头，随着音乐节拍疯狂舞动。
这是老家第一台录音机，乐声被调到最大，桌上杯里的水都被震得微微抖动。这也是一台吃电的野兽，八节大电瓶，三天出来就用得干干净净。几天后新鲜劲儿一过，被大婶抛弃的录音机成了贾巴阿叁的宝贝。
童年和家乡无疑是贾巴阿叁最重要的创作源泉，这种烙入他身体中的事物观念，长进了他的梦里。
他很喜欢做梦。梦中世界光怪陆离，花草行道树、虫鱼虫鸟就会说话，“有时侯会惊悚得比惊悚片还要惊悚！”他舍不得把梦仍然做下去风吹麦浪歌词，夜半时分总会睡醒，之后将梦中世界画出，对着画上的草木小声问“你们刚才在唱哪些？再唱一遍！”而后将眼睛扫视，虽然这样才能再度看见梦中的歌声。
这种梦让他走上了《中国好歌曲》的舞台。
出席《中国好歌曲》时最兴奋的时刻，是在现场录完《晨曦》后被陶喆选中的那种夜间。贾巴阿叁兴奋地整夜脱发，下午四五点时还在反复问自己：“陶喆老师握了我的手？刚才我是不是抱了刘欢老师？是不是之后可以挣很多很多的钱？天啊！”
节目结束回到北京，当看到满大道店里都飘荡着《晨曦》时，贾巴阿叁晓得自己火了。
如今，贾巴阿叁的儿子已经不再反对他做音乐，还经常对他提起乡邻们竖起大手指赞道“你的孩子下来啦”，话语中有藏不住的骄傲。但火了的贾巴阿叁，内心深处那份近乎单纯的执念却未曾退去。
那位害羞腼腆的大女孩“超有自己的看法”，仍然寻求进步的他将一路北上，去实现音乐梦想。此次，他要去捉住那只消失在雪地里的小狗，“我想（要）像我自己，哪怕‘土’一点！”
交流结束，贾巴阿叁接了个电话。
“天啊，又要吃烤肉了，瘦身又要失败了！”挂断电话后他叹道。
他忽然从颈部上取下用银绳串好的口弦，凑上眼睛，右手持弦，左手拨弦。那弦发出低低的哼唱，在香味氤氲的奶茶馆里，在若有若无的爵士乐中，如同两个知性截然不同的人在低语对答。
店内音乐忽然换成《晨曦》，贾巴阿叁坐在歌声流溢的扬声器下，吹着口弦。
忽然你们都笑了上去……
音乐家|
HuunHuurTu（布里亚特）|安达组合
（鞑靼）|DonaRosa（德国）
The|祖鲁乐团|热地乐团|表情建行
克尔曼克鲁塞罗钢琴乐队|羌塘民族乐队
AshiaBisonRouge（德国）
（日本）
者来女|突厥症|自由伦巴乐队
音和思琴乐队|巴黎雪佛兰|塔林图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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