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斤为什么是十六两,这是一个小问题。度量衡是怎么来的,这才是一个大问题。弄懂了小问题,没啥意思。要弄,我们就弄大问题。大问题清楚了,小问题也就清楚了。
度量衡非常复杂,而统一度量衡更是难上加难。
即便到今天,你也不能说度量衡统一了。今天通行的度量衡,称为公制。但公制统一全球了吗?并没有,超级大国美国,就不搞公制,而搞英制。
而且,因为度量衡不统一,还出现过大事故。
上世纪末,美国向火星发射了“火星气候探测者号”。探测者号要在距离火星地面150公里的高度处入轨。9月23日,在正式入轨的这一天,探测者号却一头撞向了火星地面。因为探测者号当时的入轨高度,不是150公里,而是57公里。
而原因竟然是小学生多不会犯的错误。探测器的制造者,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用了英制单位。而探测器的操控团队,用的却是公制单位。因为没有做公制、英制的换算,导致入轨高度出了问题,造成了整个任务的失败。
所以,度量衡的问题,很重要。
在2000多年前,商鞅在秦战国搞了两轮变法。而在第二轮变法中,其最后一项内容就是统一度量衡。但是,哪有那么容易?商鞅仅是规范了秦国的度量衡,而远没有做到统一。
度量衡,必须有一个逻辑起点。现在公制度量衡的逻辑起点,是米。有了米这个基础,也就有了分米、厘米、毫米等长度单位。以长度单位为引申,规定4摄氏度下的一立方分米的水,为一千克,也就用了质量单位。其他单位,继续以此类推,再配合十进制,公制大厦也就建立起来了。
但问题是一天为什么是24小时、一小时为什么是60分钟、一分钟为什么是60秒?还有,一年为什么是12个月,一个月为什么又是30天?
都给改成十进制,这多方便?所以,别说度量衡没有一统江湖,就是十进制也没能一统天下。传统的力量,非常强大。
但是,确定一个逻辑起点,是最为重要的。有了这个逻辑起点,其他问题才能讲得清楚、系统的大厦才能建立起来。
米的逻辑起点是北极通过巴黎到赤道子午线长度的千万分之一。那么,古代中国度量衡的逻辑起点,是什么、又是怎么确定的?
中国人肯定没法去测量子午线的长度。既然长度没法确定,那就确定质量单位或容积单位为逻辑起点。反正,只要确定一个就能由此及彼,推出其他单位。
但是,古人要比现代人阳春白雪。形而下的的长度、容积和质量,太俗。要玩,咱们就玩形而上的。
于是,“度量衡,出于黄钟之律也”。中国古代度量衡的逻辑起点,是从音乐上的黄钟之律推演而来的。
《汉书•律历志》有完整的记载,其开宗明义就是:《虞书》曰:“乃同律度量衡”,所以齐远近,立民信也。
那么,从音律怎么推演出度量衡?
律的本义,是指一种像管子一样的定音设备,古人用它来确定绝对音高。后来,音乐水准提升了,律也就越来越细化了,出现了十二律。古代的乐师,会用12根长短不一的管子确定一个完整音阶里的12个音符。从低音到高音,奇数的6根管子,称律;偶数的6根管子称吕,统称十二律或十二律吕。
汉书的作者班固,认为音律系统是一切度量衡的基础,而音律系统十二律中的黄钟律,是整个音律系统的基础。换成今天的说法,黄钟律就是钢琴的中央C,一切都要从中央C开始。
但,再怎么抽象,也总归要落实到具体。所以,阳春白雪的音律,也一定要具体到十二根管子,而中央C的黄钟律也只是一根管子。而这个管子是有长度的。因为是长度确定了黄钟这个中央C的音高。于是,问题还是要归结到具体,就是黄钟这根律管是怎么来的。
但,古人一定要搞抽象,抽象才阳春白雪,阳春白雪才曲高和寡,曲高和寡才会制造距离感和神圣性。而实在没法抽象了,那就编故事。黄钟律,来自神话故事。
传说,皇帝派了一个叫泠纶的人,去大夏以西、昆仑山以北,找到一个叫解谷的地方。在这里,泠纶挑选了一根特别匀称的竹子。然后,从这根竹子砍下一段完整的竹节。这根竹节就是一根天然的定音管,吹出来的音高就定为黄钟。
黄钟律就是这么来的。
然后,以黄钟律为基准音,再按照“三分损益法”,推算其他十一个音高。但这个过程特别复杂。看班固的解释,你就是精通上古语文也得晕菜。所以,还是简单说吧,以黄钟为基准音,也就有了十二律吕的音律系统。但,这个系统的建立,也一定要玩到阳春白雪的高度。所以,各种推演就一定要玩得脱离人间,非要看齐天地。因为天的中间数是五,所以音律有五声,即宫商角徵羽;因为地的中间数是六,所以音律要分六律六吕,即十二律吕。
接下来,就是从音律系统往长度、容积和质量这些单位推演了。
推演的过程,也一定是阳春白雪地玩抽象,抽象不足那就神乎其神地讲故事。作为中央C的黄钟律,实际也是一个长度单位。有了这个基本长度单位,就可以推出容积单位和质量单位。
长度单位,也就是度,容易确定。因为黄钟律这根管子的长度已经确定了。所以,“分、寸、尺、丈、引本起黄钟之长,又云九十分黄钟之长者,据千二百黍而言也”。长度单位都是十进制,一点儿也不复杂。所以,也就不多说了。
而这里面,出现了一个道具,即秬黍(左传中说是黑黍)。黄钟律管的中空部分,称为龠(yuè)。用大小适中的秬黍粒将龠其填满,正好是1200颗。而这1200颗秬黍粒所占据的空间,就是一1合(gě)。接下来就是十进制推演,10合等于1升,10升等于1斗,10斗等于1斛。于是,容积单位体系也就建立起来了。这个比较简单,但接下来的质量单位就一定要复杂了。
确定质量单位,按理说,不会太难。填满黄钟的中空部分“龠”,不是需要1200颗秬黍粒吗?于是,古人就确定这1200秬黍粒为12诛。接下来就是“两”这个单位,一两等于24诛。因为基本单位是12铢,两个12铢是24铢,所以才称一两。
这时候,你肯定要问为啥不是10诛而非要是12诛、为啥不是12铢为一两而非要24铢?
因为古人一定要玩阳春白雪。所谓阳春白雪,实际就是一种对天地自然的隐喻。因为一年是12个月,所以是12铢为基本;又因为一年有24个节气,所以是24铢为一两。
两的上面是斤,这时候该搞十进制了吧?
毕竟十进制更符合演化的机制。我们正好是十根手指,所以十进制成了通行单位。但是,演化论太低级,谁都能看出来的东西,玩起来多没意思。于是,一斤等于十六两这个奇葩进制,就出现了。
一年有四季,即春夏秋冬;天地有四方,即东南西北。所以,两与斤的换算就要照顾四季和四方。那应该是一斤等于8八两啊?
不行。谁都能想到,多没意思。为啥非要4+4,咱们4✖️4不行吗?4乘以4等于16,所以一斤就等于16两。这么玩肯定会把人整懵。你不是故意折腾吗?
但不能说古人折腾,因为背后有玄机。
因为一斤等于16两、一两等于24铢,所以一斤等于24铢乘以16两,即384铢。而384又是一个极为神秘的数字。《易经》有64卦,每一个卦有6爻,64卦乘以6爻,正好等于384爻。所以,一斤等于384铢、《易经》包含384爻,这么一来,度量衡才够高深莫测。
所以,一斤等于16两,可能跟四季、四方没啥关系,就是奔着384爻去的。但是,“律历志”说,跟四季、四方有关系,那就有关系吧。但这个关系很牵强。因为它没搞加法,而是搞了乘法。所以,我们也可以认为没啥关系。
斤上是钧。有了前面的铺垫,你肯定不会再认为一钧等于十斤了。十进制太低端,高端大气上档次就不能玩十进制。所以,一钧等于三十斤。那么,这又是什么鬼逻辑、怎么又搞出了一个三十进制?
一年12个月、一年又有4季、一年还有24个节气,这都照顾到了。还不够,天地有4个方向、《易经》有384爻,这也给照顾到了。那一个月可是有30天的,这个也得照顾一下吧?
因为一个月有30天,所以一钧就是30斤。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必须都得给照顾到,不能厚此薄彼。
钧上是石(dàn),一石等于四钧。因为要高端大气,所以十进制肯定不玩。因为要天人感应,所以一定要呼应天地变化。一石等于四钧,呼应的是一年有四季。
所以,前面说一斤等于16两,跟四季、四方的关系太牵强,道理就在这。因为钧与石之间才是呼应四季的。而这么换算下来,一石就等于120斤,又正好呼应了一年有12个月。
律、度、量、衡,这些很重要。而还有比这些更重要的,还有历法,也就是时间。而古人讲“以律起历”,意思就是从音律推算历法。所以,时间也要从音乐推算。
之前的各种换算,都要跟年、季、月联系起来。而原因就是律不仅要作为度量衡的基础,还要作为历法的基础。
其实,音律以及黄钟,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大家约定俗成了,什么都可以作为度量衡单位。而有些东西确实却没法约定俗成,比如一年有365天。
而之所以搞的这么复杂,就是因为我们人类一定要附加意义。特别是政治思想特别早熟的中国古人。度量衡里面不仅有利益,而且还有意识形态。所以,这就是一个死也不能放弃的领域。于是,各种隐喻和意义也就被注入进去了。
有些事很简单,但可以玩得很复杂。有些事情很复杂,但其实很简单。
“古人规定十六两一斤”,至少从秦汉就开始了,但实际上可能要早得多,早到春秋之前。
何以如此,其中“隐藏”着古人的深邃智慧。
关于这件事,说得最清楚的,是班固的《汉书》。
司马迁的《史记》,是中国最早的纪传体史书,记述年代之长,涵盖方面之广,不仅在当时的中国,从那前后的全世界来说,也绝无仅有。
《史记》中有“八书”,记载了迄于汉代的“礼、乐、音律、历法、天文、封禅、水利、财用”等八个方面的历史沿革及典章制度。
可惜的是,他没有讲到“度量衡”的情况。
班固的《汉书.律历志》补上了这一缺憾。
他讲得原话较长,这里直接解释他所说的大意。
班固首先解释了“衡权”的含义。
他说,所谓“衡”,就是“平也”;“权”,则为“重也”。“衡权”连在一起,是移动“权”而保持“衡”之“平也”。
这就清楚了。“衡”,指“秤杆”;“权”,指“秤砣”,古时称“秤锤”。
现在出土的,有战国时的“秤锤”,为青铜所制。
关于“衡权”,《尚书》和《论语》都有很重要的论述,大约可以作为开头第一句话的佐证。
班固说:“权者,铢、两、斤、钧、石也,所以称物平施,知轻重也。”
他讲,“秤锤”,有“铢、两、斤、钧、石”五种,他称之为“五权”。这五种“秤锤”,在“衡”这个“秤杆”上找到平衡点,就可以知道所秤之物的轻重了。
“五权”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班固说:“二十四铢为两;十六两为斤;三十斤为钧;四钧为石。”
这个说得很清楚,不用多解释。
《列子.仲尼》云:“发引千钧”,这是千钧一发成语的出处,意思是用一根头发,挂着“千钧”,也就是三万斤的重物,以比喻万分危急。
那么,一“铢”又是多重?
班固说,一百个黍粒为一“铢”。
其实,不同说法是存在的。
《礼记.儒行》也说,百黍当一铢;《荀子.富国》云,十黍为一铢;西汉刘向《说苑》曰,九十六黍一铢;刘安《淮南子.天文》说,一百四十四黍一铢。
班固一定知道这些不同说法,只有《礼记》的说法与他一致。他搬出了自己的依据,说,确定“十二律”之“黄钟”音准的“管子”,称“侖”,它的重量,合一千二百黍粒,这就是十二铢。
这个解释其实有些牵强,黍粒有大有小,有轻有重,一粒不差地以一百粒为一铢,显然不可能准确。
但是,班固谈到了一个重要思想,就是“衡权”的重量,与“十二律”有关,后面要说到,“十二律”又与古人天文观象的成果有关。因此,古人在确定“衡权”的“单位”上,也是与天文观象有关的。
另外,尽管班固没说,实际上,“权衡”一定是与农业生产及农产品的交换有关的。
比如,“秒”,本义是“稻芒”,“十秒为毫,十毫为厘,十厘为分”,是长度单位,但同时,又是古代时间单位和容量单位。无论如何,皆于农业生产及交换活动有关。
“黍”,是中国作为世界三大农耕文明发源地之一最早驯化的粮食作物。以其作为重量“基础”依据,也一定是在相当早之前。
相当一根“黄钟”之“管”重量的黍粒,是十二铢;两根 “管” 之重量的黍粒,就是“两”。
“两”这个字的来历,就是“一加一”。古时,一匹布,长四丈,分两卷,一卷为“五寻”,一“寻”八尺。所以,一匹布,亦称“两五寻”——两卷五寻之布。
终于说到十六两一斤了,
“斤”,本义为“斫木之斧”。之所以引申,是借用 “斧刃”锋利之“斤斤”一词,表示“斤,明也”,班固就是这样解释这个重量单位的。《尔雅》《毛诗》皆解为“斤,察也”,可为佐证。
为何十六两为一斤?
班固的解释看起来有些玄乎。
他说,《易》有十八种变化。“五权”的建立,用“合道之义”来确定,用物体来衡量,其余大小的差别,用轻重来分别。他说,“铢”,表示物体从很细小开始,可以明显区分差别。“两”,是黄钟律管的两倍重的意思。由二十四铢形成一两,是二十四节气的表现。“斤”,是“明”的意思,共合三百八十四铢,是《易》二篇的爻数,是阴阳变化的表现。十六两形成一斤,是表示用四个季节乘以四方。
他还说,“均”,是平均之义,阳气施放,阴气转化万物,都能得到平均的结果。秤锤与物体重量均平,重量就有一万一千五百二十铢,正好是万物的表示。四百八十两是六旬周行八节的象征。三十斤为一“钧”,是一个月的表示。“石”,是大的含义,是重量最大的单位。四“钧”为一“石”,是表明一年有四季。重一百二十斤,表明一年有十二个月。到十二辰停止又从子时开始,正是黄钟重量的表示。一千九百二十两是阴阳的数字。三百八十四爻,是五行的表示,等等。这样,一岁的功劳成就了,五权制也就严格了。
玄吗?确实很玄,但绝非没有道理。
虽然班固似乎在以“阴阳”“五行”理念解释“衡权”和“五权”,但背后,都根源于古人天文观象取得的成果。
“赤道”“黄道”源于观象;日周行为“年”,月周行为“月”,日生日落为“日”源于观象;“四时”“四象”“四方”源于观象;“二十四节气”源于观象;“历法”源于观象;“易”变之哲学源于观象;“数术”思想源于观象;“十二律”源于观象。
“五权”及之间的关系,也很可能源于观象。
当然,也与农业生产及交换密不可分,这是生产实践。而观象,则是科学实践。
在这样的社会实践基础上,产生哲学、数学和其他一切衍生知识,都是可能的。
关于古人的天文观象,以及卓越成果,已写了几篇小文,有兴趣的朋友,欢迎搜出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