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西直门,真是连一辆车也没遇上;祥子低下头去,不敢再看马路的左右。他的心好
象直顶他的肋条。到了高亮桥,他向四围打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兵,他又放了点心。两块钱
到底是两块钱,他盘算着,没点胆子哪能找到这么俏的事。他平常很不喜欢说话,可是这阵
儿他愿意跟光头的矮子说几句,街上清静得真可怕。“抄土道走吧?马路上——”“那还用
说,”矮子猜到他的意思,“自要一上了便道,咱们就算有点底儿了!”
还没拉到便道上,祥子和光头的矮子连车带人都被十来个兵捉了去!
虽然已到妙峰山开庙进香的时节,夜里的寒气可还不是一件单衫所能挡得住的。祥子的
身上没有任何累赘,除了一件灰色单军服上身,和一条蓝布军裤,都被汗沤得奇臭——自从
还没到他身上的时候已经如此。由这身破军衣,他想起自己原来穿着的白布小褂与那套阴丹
士林蓝的夹裤褂;那是多么干净体面!是的,世界上还有许多比阴丹士林蓝更体面的东西,
可是祥子知道自己混到那么干净利落已经是怎样的不容易。闻着现在身上的臭汗味,他把以
前的挣扎与成功看得分外光荣,比原来的光荣放大了十倍。他越想着过去便越恨那些兵们。
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
伤,和满脚的疱!不过,衣服,算不了什么;身上的伤,不久就会好的。他的车,几年的血
汗挣出来的那辆车,没了!自从一拉到营盘里就不见了!以前的一切辛苦困难都可一眨眼忘
掉,可是他忘不了这辆车!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
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
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这一喊——虽然痛快了些——马上使他想起危险来。别的先不去管吧,逃命要紧!
他在哪里呢?他自己也不能正确的回答出。这些日子了,他随着兵们跑,汗从头上一直
流到脚后跟。走,得扛着拉着或推着兵们的东西;站住,他得去挑水烧火喂牲口。他一天到
晚只知道怎样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手上脚上,心中成了块空白。到了夜晚,头一挨地他便象死
了过去,而永远不再睁眼也并非一定是件坏事。
最初,他似乎记得兵们是往妙峰山一带退却。及至到了后山,他只顾得爬山了,而时时
想到不定哪时他会一交跌到山涧里,把骨肉被野鹰们啄尽,不顾得别的。在山中绕了许多
天,忽然有一天山路越来越少,当太阳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远远的看见了平地。晚饭的号声
把出营的兵丁唤回,有几个扛着枪的牵来几匹骆驼。
骆驼!祥子的心一动,忽然的他会思想了,好象迷了路的人忽然找到一个熟识的标记,
把一切都极快的想了起来。骆驼不会过山,他一定是来到了平地。在他的知识里,他晓得京
西一带,象八里庄,黄村,北辛安,磨石口,五里屯,三家店,都有养骆驼的。难道绕来绕
去,绕到磨石口来了吗?这是什么战略——假使这群只会跑路与抢劫的兵们也会有战略——
他不晓得。可是他确知道,假如这真是磨石口的话,兵们必是绕不出山去,而想到山下来找
个活路。磨石口是个好地方,往东北可以回到西山;往南可以奔长辛店,或丰台;一直出口
子往西也是条出路。他为兵们这么盘算,心中也就为自己画出一条道儿来:这到了他逃走的
时候了。万一兵们再退回乱山里去,他就是逃出兵的手掌,也还有饿死的危险。要逃,就得
乘这个机会。由这里一跑,他相信,一步就能跑回海甸!虽然中间隔着那么多地方,可是他
都知道呀;一闭眼,他就有了个地图:这里是磨石口——老天爷,这必须是磨石口!——他
往东北拐,过金顶山,礼王坟,就是八大处;从四平台往东奔杏子口,就到了南辛庄。为是
有些遮隐,他顶好还顺着山走,从北辛庄,往北,过魏家村;往北,过南河滩;再往北,到
红山头,杰王府;静宜园了!找到静宜园,闭着眼他也可以摸到海甸去!他的心要跳出来!
这些日子,他的血似乎全流到四肢上去;这一刻,仿佛全归到心上来;心中发热,四肢反倒
冷起来;热望使他混身发颤!
一直到半夜,他还合不上眼。希望使他快活,恐惧使他惊惶,他想睡,但睡不着,四肢
象散了似的在一些干草上放着。什么响动也没有,只有天上的星伴着自己的心跳。骆驼忽然
哀叫了两声,离他不远。他喜欢这个声音,象夜间忽然听到鸡鸣那样使人悲哀,又觉得有些
安慰。
远处有了炮声,很远,但清清楚楚的是炮声。他不敢动,可是马上营里乱起来。他闭住
了气,机会到了!他准知道,兵们又得退却,而且一定是往山中去。这些日子的经验使他知
道,这些兵的打仗方法和困在屋中的蜜蜂一样,只会到处乱撞。有了炮声,兵们一定得跑;
那么,他自己也该精神着点了。他慢慢的,闭着气,在地上爬,目的是在找到那几匹骆驼。
他明知道骆驼不会帮助他什么,但他和它们既同是俘虏,好象必须有些同情。军营里更乱
了,他找到了骆驼——几块土岗似的在黑暗中爬伏着,除了粗大的呼吸,一点动静也没有,
似乎天下都很太平。这个,教他壮起点胆子来。他伏在骆驼旁边,象兵丁藏在沙口袋后面那
样。极快的他想出个道理来:炮声是由南边来的,即使不是真心作战,至少也是个“此路不
通”的警告。那么,这些兵还得逃回山中去。真要是上山,他们不能带着骆驼。这样,骆驼
的命运也就是他的命运。他们要是不放弃这几个牲口呢,他也跟着完事;他们忘记了骆驼,
他就可以逃走。把耳朵贴在地上,他听着有没有脚步声儿来,心跳得极快。
不知等了多久,始终没人来拉骆驼。他大着胆子坐起来,从骆驼的双峰间望过去,什么
也看不见,四外极黑。逃吧!不管是吉是凶,逃!
三
祥子已经跑出二三十步去,可又不肯跑了,他舍不得那几匹骆驼。他在世界上的财产,
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一条命。就是地上的一根麻绳,他也乐意拾起来,即使没用,还能稍
微安慰他一下,至少他手中有条麻绳,不完全是空的。逃命是要紧的,可是赤裸裸的一条命
有什么用呢?他得带走这几匹牲口,虽然还没想起骆驼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总得算是几件东
西,而且是块儿不小的东西。
他把骆驼拉了起来。对待骆驼的方法,他不大晓得,可是他不怕它们,因为来自乡间,
他敢挨近牲口们。骆驼们很慢很慢的立起来,他顾不得细调查它们是不是都在一块儿拴着,
觉到可以拉着走了,他便迈开了步,不管是拉起来一个,还是全“把儿”。
一迈步,他后悔了。骆驼——在口内负重惯了的——是走不快的。不但是得慢走,还须
极小心的慢走,骆驼怕滑;一汪儿水,一片儿泥,都可以教它们劈了腿,或折扭了膝。骆驼
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腿一完,全完!而祥子是想逃命呀!
可是,他不肯再放下它们。一切都交给天了,白得来的骆驼是不能放手的!
因拉惯了车,祥子很有些辨别方向的能力。虽然如此,他现在心中可有点乱。当他找到
骆驼们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全放在它们身上了;及至把它们拉起来,他弄不清哪儿是哪儿
了,天是那么黑,心中是那么急,即使他会看看星,调一调方向,他也不敢从容的去这么
办;星星们——在他眼中——好似比他还着急,你碰我,我碰你的在黑空中乱动。祥子不敢
再看天上。他低着头,心里急而脚步不敢放快的往前走。他想起了这个:既是拉着骆驼,便
须顺着大道走,不能再沿着山坡儿。由磨石口——假如这是磨石口——到黄村,是条直路。
这既是走骆驼的大路,而且一点不绕远儿。“不绕远儿”在一个洋车夫心里有很大的价值。
不过,这条路上没有遮掩!万一再遇上兵呢?即使遇不上大兵,他自己那身破军衣,脸上的
泥,与那一脑袋的长头发,能使人相信他是个拉骆驼的吗?不象,绝不象个拉骆驼的!倒很
象个逃兵!逃兵,被官中拿去还倒是小事;教村中的人们捉住,至少是活埋!想到这儿,他
哆嗦起来,背后骆驼蹄子噗噗轻响猛然吓了他一跳。他要打算逃命,还是得放弃这几个累
赘。可是到底不肯撒手骆驼鼻子上的那条绳子。走吧,走,走到哪里算哪里,遇见什么说什
么;活了呢,赚几条牲口;死了呢,认命!
可是,他把军衣脱下来:一把,将领子扯掉;那对还肯负责任的铜钮也被揪下来,掷在
黑暗中,连个响声也没发。然后,他把这件无领无钮的单衣斜搭在身上,把两条袖子在胸前
结成个结子,象背包袱那样。这个,他以为可以减少些败兵的嫌疑;裤子也挽高起来一块。
他知道这还不十分象拉骆驼的,可是至少也不完全象个逃兵了。加上他脸上的泥,身上的
汗,大概也够个“煤黑子”的谱儿①了。他的思想很慢,可是想得很周到,而且想起来马上
就去执行。夜黑天里,没人看见他;他本来无须乎立刻这样办;可是他等不得。他不知道时
间,也许忽然就会天亮。既没顺着山路走,他白天没有可以隐藏起来的机会;要打算白天也
照样赶路的话,他必须使人相信他是个“煤黑子”。想到了这个,也马上这么办了,他心中
痛快了些,好似危险已过,而眼前就是北平了。他必须稳稳当当的快到城里,因为他身上没
有一个钱,没有一点干粮,不能再多耗时间。想到这里,他想骑上骆驼,省些力气可以多挨
一会儿饥饿。可是不敢去骑,即使很稳当,也得先教骆驼跪下,他才能上去;时间是值钱
的,不能再麻烦。况且,他要是上了那么高,便更不容易看清脚底下,骆驼若是摔倒,他也
得陪着。不,就这样走吧。
大概的他觉出是顺着大路走呢;方向,地点,都有些茫然。夜深了,多日的疲乏,与逃
走的惊惧,使他身心全不舒服。及至走出来一些路,脚步是那么平匀,缓慢,他渐渐的仿佛
困倦起来。夜还很黑,空中有些湿冷的雾气,心中更觉得渺茫。用力看看地,地上老象有一
岗一岗的,及至放下脚去,却是平坦的。这种小心与受骗教他更不安静,几乎有些烦躁。爽
性不去管地上了,眼往平里看,脚擦着地走。四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象全世界的黑暗都在
等着他似的,由黑暗中迈步,再走入黑暗中;身后跟着那不声不响的骆驼。
外面的黑暗渐渐习惯了,心中似乎停止了活动,他的眼不由的闭上了。不知道是往前走
呢,还是已经站住了,心中只觉得一浪一浪的波动,似一片波动的黑海,黑暗与心接成一
气,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忽然心中一动,象想起一些什么,又似乎是听见了一些声
响,说不清;可是又睁开了眼。他确是还往前走呢,忘了刚才是想起什么来,四外也并没有
什么动静。心跳了一阵,渐渐又平静下来。他嘱咐自己不要再闭上眼,也不要再乱想;快快
的到城里是第一件要紧的事。可是心中不想事,眼睛就很容易再闭上,他必须想念着点儿什
么,必须醒着。他知道一旦倒下,他可以一气睡三天。想什么呢?他的头有些发晕,身上潮
渌渌的难过,头发里发痒,两脚发酸,口中又干又涩。他想不起别的,只想可怜自己。可
是,连自己的事也不大能详细的想了,他的头是那么虚空昏胀,仿佛刚想起自己,就又把自
己忘记了,象将要灭的蜡烛,连自己也不能照明白了似的。再加上四围的黑暗,使他觉得象
在一团黑气里浮荡,虽然知道自己还存在着,还往前迈步,可是没有别的东西来证明他准是
在哪里走,就很象独自在荒海里浮着那样不敢相信自己。他永远没尝受过这种惊疑不定的难
过,与绝对的寂闷。平日,他虽不大喜欢交朋友,可是一个人在日光下,有太阳照着他的四
肢,有各样东西呈现在目前,他不至于害怕。现在,他还不害怕,只是不能确定一切,使他
受不了。设若骆驼们要是象骡马那样不老实,也许倒能教他打起精神去注意它们,而骆驼偏
偏是这么驯顺,驯顺得使他不耐烦;在心神最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怀疑骆驼是否还在他的背
后,教他吓一跳;他似乎很相信这几个大牲口会轻轻的钻入黑暗的岔路中去,而他一点也不
晓得,象拉着块冰那样能渐渐的化尽。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他坐下了。若是他就是这么死去,就是死后有知,他也不会记得自
己是怎么坐下的,和为什么坐下的。坐了五分钟,也许是一点钟,他不晓得。他也不知道他
是先坐下而后睡着,还是先睡着而后坐下的。大概他是先睡着了而后坐下的,因为他的疲乏
已经能使他立着睡去的。
他忽然醒了。不是那种自自然然的由睡而醒,而是猛的一吓,象由一个世界跳到另一个
世界,都在一睁眼的工夫里。看见的还是黑暗,可是很清楚的听见一声鸡鸣,是那么清楚,
好象有个坚硬的东西在他脑中划了一下。他完全清醒过来。骆驼呢?他顾不得想别的。绳子
还在他手中,骆驼也还在他旁边。他心中安静了。懒得起来。身上酸懒,他不想起来,可也
不敢再睡。他得想,细细的想,好主意。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想起他的车,而喊出“凭什
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