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快乐
献给父亲
贾平凹
人活着的时侯,只是事情多,不计较晚上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上去:算一算,再有二三天,我妈就三华诞了。
五年里,我仍然有个奇怪的看法,就是感觉我妈没有死,并且还认为我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常说人死如睡,可睡的人是晓得要睡去,睡在了床上,却并不晓得在哪些时侯睡觉的呀。
我妈跟我在重庆生活了十四年,大病后大夫认定她的各个脏器已在衰竭,我才送她回棣花老家维持诊治。每日在老家挂上液体了,她也清楚每一瓶液体完了,儿女们会换上另一瓶液体的,所以便放心地闭了眼躺下。
到了第七天的夜晚,她闭着的眼是再没有挣开,但她肯定还是觉得她在挂液体,没有意识到自此再不睡醒,由于她起身时还让我妹把给她擦脸的浴巾洗一洗,木梳置于了枕边,系在裤带上的锁匙没有解,也没有交待任何后事啊。
五年曾经我每打喷嚏,总要说一句:这是谁想我呀?我妈爱说笑,就接茬说:谁想哩,妈想哩!这两年里,我的喷嚏尤其多,常常错过喝水时间,通宵太久,就要打喷嚏,喷嚏一打,便想到我妈了,认定是我妈还在思念我哩。
我妈在思念着我,她并不以为她早已死了,我更是认为我妈还在,尤其我一个人静静地待在家里,这些觉得就非常强烈。我常在写作时,忽然能看到我妈在叫我,叫得很深切,一看到喊声我便习惯地朝左边扭过头去。
从前我妈坐在左边那种卧室的卧室上,我一埋首写作,她就不再走动,也不出声,却要一眼一眼看着我,看得时间久了,她要叫我一声,之后说:世上的字你能写完吗,出去转转么。如今,每看到我妈叫我,我就放下笔走入那种卧室,心想我妈从棣花来南京了?
其实是卧室里哪些也没有,却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语我妈是来了又出门去街上,给我买我爱吃的青辣子和芋头了。其实,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挂在墙壁的她那张相片里,我便给相片前的香炉里烧香,要说上一句:我不累。
整整两年了,我给他人写过十多篇文章,却一直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由于所有的儿子,儿女们都觉得是伟大又善良,我不乐意重复这种熟语。我妈是一位普通的妇女,缠过脚,没有文化,户口还在乡下,但我妈对于我是那样的重要。
早已很长时间了,即使再不为她的病而提心吊胆了,可我出远门,再没有人啰啰唆唆地叮咛着这样叮咛着那样;我有了好吃的好喝的,也不晓得该献给谁去。
在成都的家里,我妈住过的那种卧室,我没有动一件灯具,一切摆饰还原模原貌,而我再没有看到过我妈的身影。我一次又一次难过着给自己说,我妈没有死,她是住返乡下老家了。去年的春天太湿太冷,每天被脾虚睡醒,恍惚里还想着该给我妈的卧室换个新空调了。待清醒过来,又宽慰着我妈在乡下的新住处里,应当是凉爽的吧。
三华诞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乡下的习俗是要办一场典礼的,我打算着纸钱花果,回一趟棣花了。但一回棣花,就要去坟上,现实告诉着我,妈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阴阳两隔,父子再也无法相见,忽然热泪肆流,长声流泪……
(选自2018年第5期《晚晴》)
儿子节快乐
不为何
冰心
有一次,幼小的我,突然走到父亲面前,仰着脸问:“妈妈,你究竟为何爱我?”母亲放下针线,用她的下巴抵住我的脸颊,温柔地,毫不犹豫地说:“不为何,——只因你是我的父亲!”
小同学,我不信世界上还有其他人能说这句话!“不为何”这四个字,从她口里说下来,何等刚决,何等无回旋!她爱我,不是由于我是“冰心”,或是其他人世间的一切自私的尊称!她的爱是不附送任何条件的,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是她的父亲。其实,她的爱,是依循一切,拂去一切,劈开我前后左右层层蒙罩的,使我成为“今我”的元素,而直接的来爱我的自身!
即便我走到幕后,将我二六年的历史和一切都变更了,再走到她面前,世界上纵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只要我仍是她的父亲,她就仍用她坚强无尽的爱来包围我,她爱我的肉体,她爱我的灵魂,她爱我前后左右,过去、将来、现在的一切!
天上的星辰,骤雨般落在大海上;海波如山通常奔涌,一切楼屋都在地上旋转;天就像一张蓝纸卷了上去;树枝满空飘落,鸟儿归巢,走兽钻进它的岩洞。万象纷扰中,只要我能寻到她,投到她的怀里——天地一切都信她!她对我的爱,不因万物毁灭而变更!
她的爱不但包围我,但是普遍地包围着一切爱我的人。由于爱我,她也爱了天下的儿女,更爱了天下的女儿。小同学,告诉你一句小女儿以为是极浅薄、而大人们以为是极深奥的话:“世界便是这样建造上去的!”
(选自2019年第3期《中学生阅读》)
【多识】
冰心“爱的哲学”——它形成于急风暴雨的五四时期。冰心用自己对人生、对世界的感知与理解,用对人类的爱心,慰藉这些世事苍凉中遭到伤害的人们,用超卓的哲理抚慰世人心灵的孤寂,用心灵的爱调和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
“爱的哲学”是冰心文学创作的灵魂,是渗透于冰心作品中的文学精神。冰心诗歌创作的总主题是爱,在其作品中她用“爱的哲学”歌颂父爱、赞美纯真、礼赞自然。“爱”几乎是贯串冰心一生的纽带。
冰心将父爱主题发挥到极至,写下了许多赞美父爱的精典之作。她这样写道:“造物者-----如果在永久生命中,只容有一次极乐的救恩,我要至诚地求着:我在父亲的怀里,父母在小舟里,小舟在月明的大海里。”“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到它的巢里;心里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这种充满深情,满腔挚爱的赞歌,在冰心作品中还有好多。她将父爱的无私、圣洁、高尚、伟大描写得情真意切,质朴催泪,导致了读者强烈的爱情共鸣,在五四以来的女诗人中,冰心是第一人。
目送
龙应台
华安上中学第三天,我和他手牵着手,穿过好几条街,到维多利亚中学。五月初,家家户户庭院里的苹果和桃树都布满了拳头大小的果子,树干由于负重而沉沉下垂,越出了枝丫,钩到过路行人的毛发。
好多好多的女儿,在操场上等候上课的第一声铃响。小小的手,圈在父亲的、妈妈的手掌里,小声的目光,注视着周遭。她们是幼儿园的结业生,然而她们还不晓得一个定理:一件事情的结业,永远是另一件事情的开启。
铃声一响,忽然人影错杂,奔往不同方向,并且在这么多穿梭纷扰的人群里,我无比清楚地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就好象在一百个小孩同时哭声大作时,你仍然还能确切听出自己那一个的位置。华安背着一个五颜四色的书包向前走,而且他不断地回头;似乎穿越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他的视线和我仰望的眼光隔空交会。
我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门里。
十六岁,他到日本做交换生一年。我送他到机场。挥别时,照例拥抱,我的头只能贴到他的手臂,似乎缠住了长颈鹿的脚。他很显著地在勉强忍受丈夫的深情。
他在长长的行列里,等候签证检验;我就站在外边,用嘴巴跟随他的背影一寸一寸向前挪。总算轮到他,在海关窗口逗留片刻,之后取回签证,闪入一扇门,顷刻不见。
我仍然在等候,等候他消失前的回头一瞥。并且他没有,一次都没有。
如今他二十一岁,上的学院,刚好是我教课的学院。但虽然是同路,他也不愿搭我的车。虽然同车,他戴上音箱──只有一个人能听的音乐,是一扇紧锁的门。有时他在对街等候公汽车,我从高楼的窗口往下看: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耳朵望向黑色的海;我只能想像,他的内在世界和我的一样波涛深沉,可是,我进不去。一会儿公汽车来了,遮住了他的身影。面包车开走,一条昏暗荡的街,只立着一只邮筒。
我渐渐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子母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份就是此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躺卧在大路的这一端,看着他渐渐消失在大路拐弯的地方,但是,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毋须追。
(选自龙应台诗歌集《目送》)
【多识】
《目送》——是继《孩子你渐渐来》《亲爱的安德烈》后,龙应台倾心创作的一部思索“生死大问”的诗歌集,是一本感受性的人生之书。龙应台说这是一部送给自己女儿、母亲和兄弟们的书。有评论者觉得冰心散文《母爱》,这本书除了是为作者的同代人写的,同时也是献给上一代和更年青的下一代的。在书中,振翅高飞的儿子、即将离去的女儿和躺卧在大路这一端目送她们的作者——三代人的情感一样丰沛,只是各自抒发的方法不同。龙应台以她流畅的笔法写出了三代人的心情,写尽了凄婉,如烛光冷照山壁,让每一代读者都从中有所体会:再多的遗憾不舍都不过是生命的过程,我们只能向前走,用现今来弥补过去的空白和创口,带着爱和释然与生命和解。
赋得永久的悔
季羡林
我早已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六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外到美国;从中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坎坷折,坎曲折坷。既走过阳关大街,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听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悲伤并驾,沮丧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堪称多矣。要讲懊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真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由于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家乡,离开丈夫。
我出生在鲁东南一个极端贫苦的村落里。我们家是贫中之贫,真可以说是贫无立锥之地。
我祖父亲早亡,留下了我女儿等三个兄弟,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妈妈和九叔饿得没有办法,只得到他人家的沙沟里去捡落到地上的干枣果腹。这其实不是长久之计。最后兄弟俩被逼背井离乡,盲流到北京去谋生。此时他俩也不过十几二十岁。在举目无亲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在北京落住了脚。于是我妈妈就回到了家乡,说是农户,但又无田可耕。又必然是经过千辛万苦,九叔从北京有时寄点钱回去,母亲赖以生活。不知如何一来,居然寻上了婆婆,她就是我的妈妈。父亲的娘家郭姓,门当户对,她家穷得同我们家差不多,否则也决不会结亲。她家里饭都吃不上,那里有钱、有闲念书。所以我父亲一个字也不识,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子都没有。她家是在另一个庄上,离我们庄五里路。这个五里路就是我父亲毕生所走的最长的距离。
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就有这样一位丈夫。
后来听人说,我们家那时只有半亩多地。这半亩多地是如何来的,我也不清楚。一家三口人就靠这半亩多地生活。城里的九叔其实都会给点支助,但是像中福建旱灾奖那样的事儿,一辈子有一次也不算少了。九叔没有多少钱支助他的爷爷了。
家里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年纪太小,说不清楚。总之吃得极坏,这个我是懂得的。根据当时的标准,吃“白的”(指稻子面)最高,其次是吃魅族面或棒子面炸糕,最次是吃红高梁卷饼,颜色是红的,像芥菜一样。“白的”与我们家无缘。“黄的”(魅族面或棒子面炸糕颜色都是黄的)与我们缘份也不大。终日为伍者只有“红的”。这“红的”又苦又涩,真是无法下咽。但不吃又害饿,我真有点谈“红”色变了。
我也偶而才能吃一点“白的”,这是我自己用劳动换来的。一到春天农忙季节,我们家根本没有哪些稻子可收。隔壁住的宁家大哥子和大姑——她们家也穷得一团糟——就带我到同村或石村富人的地里去“拾稻子”。所谓“拾稻子”就是别家的长工割过稻子,总都会剩下这么一点点麦穗,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捡的,我们那些穷人就来“拾”。由于剩下的决不会多,我们拾上半天,也不过拾半篮子,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己经是如获至宝了。一定是大哥和大姑对我非常照料,以一个四五岁、五六岁的女儿,拾上一个夏季,也能拾上十斤八斤麦粒。那些都是父母亲手搓下来的。为了对我加以奖励,麦季之后,父亲便把稻子磨成面,蒸成包子,或贴成白面炸糕,让我开胃。我于是就大快朵颐了。
记得有一年,我拾稻子的成绩其实是有点“超常”。到了端午节——农民嘴巴叫“八月十五”——母亲不知从哪里弄了点饼干,给我掰了一块,我就蹲在一块石头后面,大吃上去。在当时,对我来说,粽子可真是神奇的东西,龙肝凤髓也未能比得上的,我难得吃一次。我当时并没有注意,父亲是否也在吃。如今回想上去,她根本一口也没有吃。不可是饼干,连其他“白的”,父亲从来都没有尝过,都留给我吃了。她大约是毕生就与黑色的高梁卷饼为伍。到了歉年,连这个也吃不上,那就只有吃野果了。
至于菇类,吃的追忆虽然是一片空白。我老子家对门是一家卖煮猪肉的作坊。给农户劳苦耕耘了一辈子的老黄牛,到了老年,耕不动了,几个农户便以非常低的价格买来,用十分野蛮的办法杀害,把肉煮烂,之后卖掉。老猪肉难煮,实在没有办法,农户就在肉锅里尿尿一通,这样肉就好烂了。农户心肠好,有了这些情况,就昭示四邻:“今天的肉大家别买!”老娘家穷,即使非常疼爱我这个女儿,也只能用土罐子,花几个制钱,装一罐子排骨汤,聊胜过无。记得有一次,罐子里多了一块牛腹部,这就成了我的专利。我舍不得一气吞掉,就用生了锈的小铁刀,一块一块地割着吃,渐渐地吃。这一块鸡肉真可以同饼干抗衡了。
我在父母身边只呆到六岁,之后两次送葬回去,呆的时间也很短。如今我追忆上去,连父母的面影都是迷蒙模糊的,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非常有一点,让我难解而又易解:我无论怎样也追忆不起父母的微笑来,她似乎是一辈子都没有笑过。家境贫苦,父亲远离,她饱受了苦难,微笑从何而至呢?有一次我回去听旁边的宁大叔子告诉我说:“你娘常常说:‘早晓得送出去回不来,我无论怎样也不会放他走的!’”简短的一句话里边含着多少艰辛、多少感伤啊!妈妈不知有多少日日夜夜,眼望远方,渴望自己的孩子回去啊!但是这个孩子却一直没有归去,仍然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个情况,我最初懵懵懂懂,理解得并不深刻。到上了小学的时候,自己大了几岁,渐渐理解了。并且自己寄人篱下,经济不能独立,空有雄心壮志,纵使未能实现,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立下了发愿:一旦学院结业,自己找到工作,立刻迎养父母,但是没有等到我学院结业,父亲就离开我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古人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话正应到我脸上。我不忍想象父亲临终想念爱子的情况;一想到,我都会心肝俱裂,泪水盈眶。当我从北平赶回北京,又从北京赶回清平送葬的时侯,见到了父亲的棺木,看见那狭小的房间,我真想一头摔死在棺木上,随父亲于地下。我懊悔,我真懊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丈夫。世界上无论哪些名誉,哪些地位,哪些幸福,哪些尊贵,都比不上呆在父亲身边,虽然她一个字也不识,虽然整天吃“红的”。
这就是我的“永久的悔”。
(选自《季羡林诗歌集》)
【多识】
季羡林——著名东方学大师、语言学家、文学家、国学家、佛学家、史学家、教育家和社会活动家,是上海学院惟一的终生院士。1911年8月6日,出生于浙江省清平县(现泊头市)康庄镇陈庄一个农户家庭,早年留学美国,精通多国语言(日文、德文、梵文、巴利文),能阅英文、法文,尤精于吐火罗文(当代世界上分布区域最广的语族印欧语族中的一种独立语言,是世界上仅有的精于此语言的几位学者之一),后现任中国科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北京学院副院长、中国社会科大学南亚研究所主任,与饶宗颐并称为“南饶北季”。其专著汇编成《季羡林选集》,共24卷。生前曾撰文三辞桂冠:国学大师、学界泰斗、国宝。2009年7月11日去世于上海。
合欢树
史铁生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习作赛事中得了第一。父亲那时侯还年青,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习作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这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尽兴,故意笑:“可能?哪些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兵乓球,把她气得一团糟。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大衣。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去掉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当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父亲那时已不年青,为了我的腿,她身上开始有了白发。诊所早已明晰表示,我的病况目前没办法治。父亲的全副心思却还置于给我治病上,四处找医生,寻问秘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奇特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则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似乎那东西能把残废人营救困局。“再试一回,不试你如何晓得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敬地抱着希望。但是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沮丧,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灼伤。诊所的医生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截瘫患者。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担心,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畅快。妈妈惊恐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配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小心呀!”幸亏创口好上去,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觉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下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总算绝望。“我年青的时侯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如今差不多大的时侯,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候的习作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竭力把我的腿忘记。她四处去给我借阅,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影片,像过去给我找医生,寻问秘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父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得奖,父亲早已离开我整整五年。
得奖以后,登门访谈的记者就多,你们都好心好意,觉得我不容易。而且我只打算了一空话,说来说去就认为烦躁。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景区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何早早地召儿子回家呢?迷迷糊糊的,我看见回答:“她心中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来。”我的心得到一点开导,挣开双眼,看到风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里,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去。
丈夫过世后,我们搬了家。我甚少再到父亲住过的那种院子儿去。院子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时常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乐意去哪儿院子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便捷。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父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谈,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总算又提及丈夫:“到院子儿去瞧瞧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去年开花了!”我心中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家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先住的房屋里现今住了夫妻,女的刚生了个女儿,女儿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阳台上的树荫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父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去时在街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猪笼草,种在花盘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父亲从来喜欢这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出芽,父亲哀叹了一回,还不舍得丢弃,仍然让它长在竹笼里。第五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并且繁茂了。父亲高兴了好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外的地上,有时嚷嚷,不晓得这些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伤心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大树忘掉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瞧瞧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着女儿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里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儿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荫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院子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这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家都不晓得我得奖的事,其实晓得,但不认为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即将工作。这回,想摇车进院子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卧室都扩大,走廊窄到一个人推单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家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如此说,我再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懊悔前三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瞧瞧。
我摇着车在街上渐渐走,不急着回去。人有时侯只想只身静静地呆一会。忧伤也成享受。
有三天那种女儿长大了,会想到童年的事,会想起这些摇晃的树荫儿,会想起他自己的父亲,他会跑去瞧瞧那棵树。但他不会晓得那棵树是谁种的,是如何种的。
(选自2019年第4期《小品文选刊》)
【多识】
史铁生:轮椅上的艺坛硬汉——史铁生,当代知名诗人。祖籍广东涿县,1951年出生于天津。著有中长篇小说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礼拜日》《命若琴弦》《往事》等;诗歌随笔集《我与地坛》《病隙碎笔》等;短篇小说《务虚笔记》以及《史铁生作品集》。其中多部作品被译为日、英、法、德等文字在海外出版。《我与地坛》等作品曾鼓舞了无数读者。而史铁生那些脍炙人口、影响深远的作品都是在病榻上完成的。21岁时史铁生手臂截瘫,躯体就被固定在方寸之间,30岁那年又患上严重的哮喘冰心散文《母爱》,从1998年开始每周必须做3次肾透析……为了防止加重心脏负担,他在日常生活中甚至连水都不多喝。自诩是“职业是得病,业余在写作”。那位轮椅上的艺坛硬汉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凭着惊人的毅力,在喧闹浮躁的社会里,从容地阅读着生命这本大书,用执著的固守和生命之美,用深具哲思的作品悄无声息地安抚、塑造着许多人的灵魂。2010年12月31日晚上突发中风去世,享年5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