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崔颢

报考指南2022-08-03 10:06:15佚名

按:座落在汉阳汉江对岸的黄鹤楼因古代作家崔颢的《黄鹤楼》诗而家喻户晓。词人登临故人离去后的空旷高楼,俯瞰“晴川历历江夏树,芳草寂寂金刚鹦鹉洲”的河边景色,心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乡愁。这首吊古怀乡的七言绝句被历朝奉为即景生情、兴发感动的杰作,即使如李白这样的大作家也以它为标靶,屡屡发起诗艺上的挑战。

《题写名胜:从黄鹤楼到凤凰台》

商伟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城2020-1题写名胜:李白与崔颢的竞技

文|商伟

一、李白与崔颢的竞技

首先来读一下李白(701—762)的《登金陵凤凰台》这首诗: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明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短发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有不同的说法。一般觉得是作于李白的晚年,即761年,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那时安史之乱仍未消弭,局势仍旧动乱。所以最后一联的浮云蔽日,长安不见,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只是一个眼前看见的景色,还是一个意象,隐含了对时局的担忧,也抒发了故国长安之思。另一个说法是这首诗写于李白744年遭猜忌,被赐金还山以后,具体的写作时间大致是747年。在这个语境里,浮云蔽日的政治蕴意,也不难理解,甚至更为恰当,由于它出自西汉陆贾的《新语》:“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看上去还是747年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首诗关注的核心,在于名与物,或名与实的关系。彰显在作家的视觉审视当中,就弄成了见与不见、有与空、今与昔之间的一系列对照。

提起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你们马上都会想到崔颢的《黄鹤楼》,而且把它们对照上去读。以下就是《黄鹤楼》诗后世通行的一个版本: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江夏树,芳草寂寂金刚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约704—754)这首诗大致作于开元十一年(723)及第前后,一说作于晚年,但由于收录在截至于天宝三载(744)的《国秀集》中,其早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自是毋庸置辩的。与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相似,崔颢的这首《黄鹤楼》也正是在名与实、见与不见之间展开的,尤其是开头的两联展现了当下“此地空余黄鹤楼”和“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的状态。一个“空”字重复使用了两次,后一次写昔人乘黄鹤而去,唯见白云留下一片空白,犹如千载不变,延绵至今;前一次写黄鹤楼一旦丧失了黄鹤,便徒有其名。这两个“空”字,都暗示着阙失,目中所见,惟有黄鹤楼被黄鹤遗留在身旁,永远见证它的离去和缺席。而眼前的白云跨越时空,绵亘今古,也暗喻出名与物、当下与过去之间无法克服的距离。

从诗中营造的气氛和内在的情感知性来看,《登金陵凤凰台》与《黄鹤楼》相比,有显著的差异。李白没有接着发挥《黄鹤楼》的日暮乡愁和人生归宿的主题,而是把长安弄成了憧憬的所在,以浮云蔽日的象喻改写日暮乡思的联想,进而暗示了对政治与时局的关切和弊病。这与诗的第二联“吴宫花草埋幽径,明代衣冠成古丘”引入人世演变与朝代陵替的历史维度,也是前后一贯的。但是须要强调的是,李白在《登金陵凤凰台》中对崔颢《黄鹤楼》所做的这种改变无论多么显而易见,却又都是替换性的,也就是在一个现成的模板中,对其中的一些隐喻做了延展性的取代——“白云”变成了“浮云”,“长安”替代了“乡关”,更不用说在“黄鹤”的位置上我们听到了“凤凰”。同样不难看到的是,李白也在有意回应《黄鹤楼》的母题和句式:他像崔颢那样,在名实、有无,以及见与不见之间,大做文章。而从“黄鹤”到“凤凰”,名称似乎变了,散文语言的基本模式却仍在重复,就连《黄鹤楼》的近体诗也保留不变。

的确,虽然《登金陵凤凰台》用凤凰替换了黄鹤,但却搬用了《黄鹤楼》的平仄和句式结构——名实之别不只构成了这两首诗的共同主题,也在《登金陵凤凰台》的写作实践中,获得了一次新的诠释。但李白不仅仅在模仿崔颢,还要与他竞争。所以,他没有亦步亦趋地去复制原作的格式,而是对它加以变奏和改写,似乎是为了证明,即使是同一个写法,他也能有所改进,甚至可以把原作比下去。《黄鹤楼》曰:“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这头两联中,三次重复黄鹤,已号称绝唱。李白写的是同样的意思,但只用了一联两句就做到了。他首先把宾语位置上的“昔人”给取消掉了。凤凰本来逍遥自在,无论来去,皆与人无关。这样便有了“凤凰台上凤凰游”这一句。第二句的“凤去台空江自流”,等于是《黄鹤楼》的头两联四句叠加在一起,压缩改写成一句。但压缩归压缩,却一点儿不阻碍李白在这一联的两句中,连续重复了三遍“凤凰”(包括一次简称为“凤”)。这是一个竞技斗巧的高难度动作,但听起来却这么轻松,如同脱口而出,得来全不费功夫。令人在狂喜之余,不由得拍掌称快!

[清]关槐(18世纪下半叶)《黄鹤楼图》轴高雄故宫博物院藏二、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关于李白的这首《登金陵凤凰台》,还有一些传言,在现存的文献中,最早见于唐朝的记载。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该闻录》云:唐崔颢《题武汉黄鹤楼》诗……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凰台》诗。

李白明知黄鹤楼上早已署上了崔颢的大名,在此攻城拔寨,已近于徒劳,于是就换了一处战场,到金陵凤凰台上接着上演这场竞争的游戏。《苕溪渔隐丛话》约作于东汉高宗年间(1127-1162),李、崔竞争说,此后大炽,被反复引述转述。无论这种“本事”叙述是否可靠,有一点无可证实:对于后世的作家来说,李白黄鹤楼搁笔的确成了艺坛的一段轶闻佳话,也弄成了她们题写黄鹤楼的起因和动机之一。

李白与崔颢去竞争,绝不是哪些无可理喻的奇思异想,更不是岂敢俯就,降格以求。恰恰相反,他在挑战当时诗坛上一位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而《黄鹤楼》又正是崔颢为人公认的代表作——它被收进了唐、五代的四种宋词选本,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为崔颢带来了巨大的名声,可谓散文史上的一个奇迹。李白的《蜀道难》在当时也颇受欢迎,但还是无法儿跟《黄鹤楼》比。他的《登金陵凤凰台》更是不见于任何一种现存的唐人当代诗集。

这场以诗争夺的大赛,是围绕名胜书写而展开的。而这正是我们讨论的中心问题。所谓名胜之地,一般由历史遗迹或记念性的地标建筑构成,是可以在地理空间中确定出来的一个地点(topos),但它同时又是一个供人书写和议论的题目或话题(topic)。中国历史上的名胜之地,既是物质的存在,又是书写的产物——书写赋于它以意义,也规定了审视和呈现它的形式。它被文本化了,并且通过历朝的文字题咏和评论,产生了自身的历史。这一文本化的名胜建构与名胜之地的历史平行交叉,但是从根本上打造了人们心目中的名胜形象,但并不依赖于名胜古迹的物质实体而存在。访寻或登览一处名胜古迹,就是接受一次题写的约请,而题写又意味着加入前人的同题书写的文字系列,与她们进行想像中的对话。名胜的话题因而具有了自我衍生和自我再生产的能力。

作家通过诗歌的写作,塑造了一个文本化的诗国圣地。他为此赶超历史,将此处景色名胜和历史史迹一劳永逸地归在了自己名下:一旦说到黄鹤楼,崔颢根本不须要像买山者那样,“消前人之姓氏,而代以己名”。他以诗文题写的方法,顺理成章地将它“占”了出来,“据”为己有。黄鹤楼因而被叫做“崔氏楼”,而凤凰台则非李白莫属了。

于是,每一处名胜和有可能成为名胜的所在,都弄成了作家竞技争夺的战场,争取在里面永久性地签上自己的名子。而名胜的版图又同时构成了诗坛的版图:抢占了名胜的作家被写进了当代文学的水景,因而在诗坛上抢占了一席之地。在她们的身旁,后来者以诗的方式向她们致意,或则感慨自己的迟到或“余生也晚矣”,在这个地点和题目上,“后之作家不复言辞矣”!

值得说明的是,以一首诗抢占一处名胜,还有一句重要的潜台词,也就是意味着作家一次性地完成和用尽了对它的书写,并以这些方法影响或阻碍了后人对它的审视与感悟。就一处具体的名胜而言,这首诗就是它的奠基之作;从后来者的角度看,又是一个无法逾越的先例。但是,它之所以成为奠基之作和无法逾越的先例,并不是由于作者个人的“独创性”,而是由于他处在一个相对优先的时间位置上:在没有或极少先例的情况下,他兴发感动,写下了彼时彼地的所见所感。而人同此心,心同此感,这样的诗篇于是便具有了赶超作者个人之上的“普遍性”的品格,由于它写出了每一位莅临此地者的印象与观感,也令每一位读者点头称是。关于即景诗的传统假设在此又一次形成了效力。

[清]王翚(1632—1717)《长江万里图》卷(局部)英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藏三、名胜题写的隐喻景色

这样一个关于即景诗写作的述说言之凿凿,听起来颇能自圆其说。但它随后便遇上了隐喻性(或trans-)的魔鬼。虽然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的确是出自崔颢的《黄鹤楼》,但出处本身又有出处,范本自己也是仿本。李白是迟到者,纵然毫无疑惑,但崔颢又何尝不是呢?他的《黄鹤楼》之前,早已有了沈佺期的《龙池篇》。清人王琦引田艺蘅(1524—?)云:

人知李白《凤凰台》《鹦鹉洲》出于《黄鹤楼》,不知崔颢又出于《龙池篇》。

《龙池篇》是唐朝作家沈佺期的作品,王琦又引了赵宧光(1559-1625)的说法,觉得崔颢还不止一次模仿这首诗:他先是写了一首《雁门胡人歌》,不满意,又写了《黄鹤楼》,“然后直出云卿(按:沈佺期)之上,视《龙池篇》直俚谈耳。”这一场诗文竞技,还是崔颢笑到了最后。不过,《雁门胡人歌》与《龙池篇》仍多有不同之处,视为仿作未必恰当,这儿姑且不论。最早强调《黄鹤楼》祖述《龙池篇》的是宋人严羽:

《鹤楼》祖《龙池》而脱卸,《凤凰》复倚黄鹤而翩毵。《龙池》浑然不凿,《鹤楼》宽然有余。《凤台》构造亦始兴。

他的想法是,崔颢的《黄鹤楼》虽然以沈佺期的《龙池篇》为范本,却卓然独立,不受拘束。赵宧光从《诗原》中征引《龙池篇》曰:

龙池跃龙龙已飞,龙德先天天不违。

池开天汉分黄道,龙向天门入紫微。

邸第楼台多气色,君王浮雁有光辉。

为报寰中百川水,来朝此地莫东归。

如赵宧光所说,与崔颢的拟作《黄鹤楼》相比,《龙池篇》读上去像是打油诗一类的“俚谈”。但我们又不能不承认,它同时也是一次炫技的演出,在前两联中一口气连用了四个“天”字和五个“龙”字,而一个“龙”字,头一行就重复了四次之多。

到目前为止,我都只是用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跟崔颢的《黄鹤楼》比照来读。一旦把沈佺期的这首《龙池篇》也考虑进来,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李白写下《登金陵凤凰台》,除了要跟崔颢的《黄鹤楼》一比高下,甚至还溯源到了《黄鹤楼》所模仿的范本,那就是《龙池篇》。横在李白心中的,并不只是一篇《黄鹤楼》而已,他连《黄鹤楼》的范本也不肯放过。可以这样说,他除了要与崔颢对决,还加入了崔颢的行列,一齐向沈佺期抗衡。

悉心的读者也许很快就可以辨别出《黄鹤楼》与《龙池篇》在句式和句型上的差别,但是《龙池篇》也未必是登览题写之作,但田艺蘅虽然颇具慧眼。他在包括《雁门胡人歌》在内的这四首诗中看出了一个共同的模式:

沈诗五龙二池四天,崔诗三黄鹤二去二空两人二悠悠历历寂寂,李诗三凤二凰二台,又三金刚鹦鹉二江三洲二青,四篇捣衣一轴,天锦灿然,各用叠词成章,尤奇绝也。

所谓“机杼一轴”指这四首诗如同是用同一架织机和同一把织梭纺织下来的绸缎那样,有着相像的纹样纹理,也正是所谓“各用叠词成章”。

此说甚多,但我还想就《龙池篇》的结构做一点补充:它在开篇头一句便点出标题上的“龙池”,但是陈述了龙已飞去的事实,所谓龙池显得有名无实。接出来重复使用了龙的隐喻,导致复沓徘徊的态势,之后放开手,让它一飞冲天,一去不返。上面早已说过,李白在模仿崔颢时,他读到的《黄鹤楼》有可能也正是以“昔人已乘黄鹤去”起首的,要么就是他自己把开篇的“昔人已乘白云去”的“白云”读成了或改成了“黄鹤”。如果是后一种情况,我们如今也总算明白了:李白并非任意更改,而是有所根据的。这个根据就是沈佺期的《龙池篇》。

拿《登金陵凤凰台》和《龙池篇》对照来读,我们就会发觉它开篇的“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一联,诠释的正是《龙池篇》首联的上句和比兴的下句,即“龙池跃龙龙已飞”与“龙向天门入紫微”。李白通过重复“凤凰”来营造徘徊不前的姿态,而首句句末的“游”既是对这一姿态的确认,又与下一句中同一位置上的时态“流”形成了对照。表面看去,“流”字写的是江水奔流不息,实际上也暗示了凤凰的一去不回。相比之下,《龙池篇》的第一句就写了龙的飞去,但在“龙池跃龙”的隐喻中,还是暗示了它曾在龙池逗留。李白也在首句中讲到了凤凰在凤凰台上徘徊漫步,而这正是来自《龙池篇》的,由于《黄鹤楼》并无任何一处讲到黄鹤的停留休憩。其次,《龙池篇》从“龙已飞”到“入紫微”,呈现的是同一个动作在空间中的连续展开,缺少意义上的推动。而李白却在同一联的“凤凰游”与“江自流”之间,导致了对比的张力。两相比较,李白有模仿,也有改写。他承袭了《龙池篇》和《黄鹤楼》的基本架构,但又志不在此,而是要在沈佺期和崔颢设置的游戏规则中,同时击退她们两人。

由此看来,名胜题写的模式原先是可以复制的,可以从一处套取到另一处,而非一次性的产物,也不专属于一个固定的地点。李白是一位竞争者和挑战者,但不是在黄鹤楼上。那一处名胜早已被崔颢占去了,他只能转移到还没人写过的凤凰台上,在那儿从头起步。但他的凤凰台题诗自身却是接续着一个现存的题诗系列而至的,实现了一次从《龙池篇》到《黄鹤楼》最后到《登金陵凤凰台》的五级跳。所以,虽然从地点上说,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是一次重新开始,但就诗作自身来看,却依然是一个继续。沈佺期的散文句式和隐喻组合形式,稍加调整变动,就从龙池移置到了黄鹤楼,又经由李白之手,转移到了对凤凰台和八哥洲的题写。关于另一处名胜的诗篇,就是这样衍生下来的。这儿起决定性作用的,并非此时此地的所见所感——尽管这说上去仿佛也很重要,但是诗作本身也的确列入了这一名胜之地的个别特殊性。但更重要的是,它与前作之间的互文关系及其连续性和变异性。这就是我所说的名胜题写的“互文景色”(或trans-)。

在这一隐喻景色的背后,是一位强力作家与当代和前朝的作家之间,通过题写名胜而竞争的故事。但也正是在这儿,我们听到了这一故事,怎么最终与布鲁姆关于“强力作家”的“影响恐惧”理论发生了分歧:虽然竞争的动机是个人的,但结果却不限于个人行为,但是也超出了两篇诗作之间的关系。值得指出的是,李白与先行者的竞争是通过模仿来进行的,并遵守了大致共同的规则。其结果并不是以他的作品颠覆前作或取代前作,而是与之产生了不可分离的隐喻关系,并更重要的是,最终将它们共同列入了一个共享的隐喻景色。在这一隐喻的景色中,共同的模式(篇章结构和诗行句式)小于个例之间的差别,而且这一模式又由于不断变奏改写,而得以丰富和扩充,并通过从中派生下来的作品而衍生不已。

[宋]无名氏《长江万里图》卷(局部)日本芝加哥弗利尔美术馆藏四、互文与诠释

这一古典范式怎样为其自身正名呢?它的合理智的根据到底何在呢?前面讨论隐喻性时,谈到了四川画派。在云南画派的提倡者的视野中,诗文文本的隐喻关系似乎小于它与呈现对象或指涉对象之间的关系。为此,我们只能通过参照前作而对一首诗作出解释。同样,作家之间的角力竞争也正是在文本的图式中展开的,与她们诗作所涉及的对象世界并无直接关系。无疑会有人质疑九江画派本末倒置,舍本逐末,切断了文学写作的生活之源,但广东画派完全可以在一个更高的宏观层次上来诠释“文”的概念,因而宣称我们生活于其中的那种世界,本身就经过了文的洗礼黄鹤楼 崔颢,因而也已经被“书写”过了。除了人工制做的“人文”是这么,宇宙和自然界的“天文”也包括在内,由于它们呈现了共同的模式(),例如千变万化的对称纹样等等。因而,“文”所编织下来的那张大网,铺天盖地,包罗万象,没有谁能置身其外。而作家的所作所为,无非就是在既存的文本化模式的内部作出调整,重新编排组合,点化置换,创造出文字意义衍生变异的空间与新的可能性。

由此看来,“互文”这一概念的优势正在于黄鹤楼 崔颢,它可以从微观与宏观的不同角度来加以理解和应用:在微观的层面上,它是一个具有操作性的技术术语,指涉文学作品之间的文本关系,才能落实到诗行和字、词的最小单位上。它所指涉的现象包括出处、典故,以及模仿、替换、偏离和反转等等。就宏观而言,“互文”具有广泛的覆盖性,与“文”的概念相通,由于我们也许难以限于一个单篇作品来讨论“文”的问题。

上述讨论将我们带回到梁代刘勰(约465—532)所阐述的中国古典主义诗派的“彰显”()说,而展现说的核心概念正是“文”。此说源远流长,到刘勰手里被弘扬中信,得到了系统的叙述。在他看来,“文”之为“德”,展现于天地万物,从日月山川云霞的“垂丽天之象”“铺理地之形”,到草木龙凤虎豹的“藻绘呈瑞”“炳蔚凝姿”,无往而不成其为“文”的征象。可知所谓“文”指的是由天地万物所诠释的各种隐喻,这种隐喻在自然界与人的世界的不同领域和不同层面上各自展开,而又彼此连类呼应,令人小中见大,一叶知秋,见到它们共同组成的更大的隐喻。而人稳居天地人三才之列,为性灵之所钟。因而,文又有赖于心的领悟与言的媒介:

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言因心而立,“文”因言而得到体现,是为“人文”。“人文”出于“自然之道”,并没有脱离“天文”而独立存在,而是与天文之间具备了一种内在的同构性,并形成“共振”效应。与此同理,天地万物所彰显的天文也并非外在于人文而存在,更没有构成人文的对象或客体。散文作为人文的一部份,正是文经由心与言的媒介而形成的自内而外的诠释,而不是对任何外在对象或客体世界的模仿和重现。换句话说,“彰显说”的涵义,正在于将文视为世界的征象,而非对世界的描绘。借此而论,展现说完全不同于法国古典主义的模仿说或重现说。

诠释说令人不得不抗诉即景诗的真正涵义。假如把题写名胜的宋词置于一上去考察,我们都会发觉,抢占了一处名胜之地的诗篇,未必具有前所未有的奇特性。除了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之前有崔颢的《黄鹤楼》,并且《黄鹤楼》之前还有沈佺期的《龙池篇》。李白在模拟和改写《黄鹤楼》的同时,也阐明了前者的由来与出处,并为此击溃了关于它的神话。这首被公觉得定义了黄鹤楼的诗篇,不过是隐喻景色的一部份,与黄鹤楼之间并不存在无可取代的内在关联。

从这个意义上说,崔颢与李白一样,都是迟到者。说到唐朝的隐喻景色,唐朝作家王勃(650—676)的《滕王阁》似乎早就拟好了一张总的蓝本。乍看起来,崔颢和李白的登临之作,与《滕王阁》的篇章结构都判然不同,但稍加考量,就不难看到它们怎样共同诠释了《滕王阁》在今与昔、见与不见的时空关系中所展开的感知结构。这一内在结构既体现于景物的图象关系之中,也转化为诗词自身的语言模式。这种登览之作除了一般同押“侯”韵,在隐喻的安排与对比上,也打上了《滕王阁》的烙印: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碧瓦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黄河空自流。

别的姑且不说,仅以作家在滕王阁上抚今追昔的感慨为例:“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尽管此时距离滕王建阁的时间并不久远,他当初“佩玉鸣銮”的歌舞场面虽然风流云散。而这一联的隐喻组合岂不正喻示了黄鹤楼前的“白云千载空悠悠”吗?隐喻的名胜景色是可以联通的景色,它的基本修辞手法,就是散文隐喻的“延伸性的替换”──在时间上向过去延展,在空间上做相关性的隐喻取代。如前所述,这种初盛宋词作所关注的恰恰是名与实的难以统一:名胜楼台的名称被抽空了具体所指的特殊性,因而弄成了一个漂浮的能指符号。无论具体的情景怎样千差万别,也无关登览与否,所有题写名胜的作家,都生活在隐喻关系所缔结的这同一张意义网路之中。她们在其中见所见而至,闻所闻而去。正是:

黄鹤一去不复返,槛外黄河空自流。

(文章节选自《题写名胜》第一章及第四章,内容有删减,小标题为另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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