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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风短篇故事:逃荒丫头也自强,二姨娘的秘密(中)
1
听了那么久的鸽哨,终有一日鸽子的主人上了秦家的门。
来人不找秦家人,单找京墨。如今她已是捉月楼的掌柜。
这是一对中年夫妇,看穿着神态,仿佛才从墓里刨出来一般,腐朽、陈旧。
那中年男人说他们家原在京城,如果大清还在,秦家主子得出来规规矩矩地尊他一声贝勒爷。
大清被推翻的时候,王爷府都有人往里闯,旗人们纷纷离京,他们举家逃到一个老家奴家避难,谁知又逢天灾,庄稼颗粒无收,他们只能再寻出路,途中,他们丢失了妾室所生的小女儿。
十几年来他们过着凄风苦雨的日子,却从没忘记寻找小女儿。若是大清还在,这女儿原该是锦衣玉食的格格啊!
那贝勒爷说得悲愤交加,一手用脱了线的袖口拭泪,一手还不忘咕噜噜盘着一对锃亮的核桃。
京墨忆起许多小时候的事,她是妾室所生的孩子,小时常被眼前的这位福晋责骂。
记起小时她曾因动了贝勒爷手中的核桃挨打,也记起贝勒爷袖口磨没了的图纹是她额娘在烛火下多日绣成的。
不被待见的幼年,那个额发高高的额娘给了她唯一的温柔和爱。教她女儿家不能劈腿坐,要把双足藏在裙下,还要笑不露齿。秋风刚起,额娘炖好小吊梨汤喂她,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
事实可不是贝勒爷讲得那么造化弄人。躲在老家奴家中的日子,粮米减少贝勒爷是什么意思,碍于大福晋的脸色,她额娘从没吃过饱饭,还要把自己可怜的那一份留给正长身体的她。终于病饿交加,瘦骨嶙峋地死在老家奴家的土炕上。
眼见此处不得活路,贝勒爷带着福晋和嫡出儿女们另寻出路,却把没了娘的京墨留在了老家奴家。
老家奴很老了,脸上皱纹如同灾年里干旱的土地,他把京墨交给逃荒的饥民,便自己留在家中等死了。
行乞到樟树村,人人对饥民避之不及,只有不富裕的郎中夫妇舍出一篮子野菜窝窝给饥民,还收养了京墨。
郎中妻子多年不孕,把积攒了半生的母爱都给了京墨,体贴呵护之处,不比她死去的额娘少。
把她捧在手心的是郎中爹爹,上山采药带上她,教她识百草,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摘果子。那么多个不知忧愁的黄昏,京墨在山上逛累了,郎中爹就背起她,一路酣睡,到家时饭菜已经上桌。
京墨内心里抵触这个没给过她一天父爱的亲阿玛,却也在疑虑,从小就不待见自己这个庶出女儿,如今为何费心寻她?
贝勒爷兀自絮叨半晌,见京墨不搭腔,催促道:“也不必回你主子,这就随我回家。”
倒是一直未说话的福晋,见京墨一直不语,怕贝勒爷难做,状似体贴地说:“算了,姑娘走丢时那么小,如今乍见父母,不适应也是有的。缓一缓,咱们过几日再来接她。”
2
京墨在蓝桥镇走了一圈贝勒爷是什么意思,把她想知道的打听了个大概。
贝勒爷寻根溯源,从流民打听到郎中夫妇,再打听到牙行大娘,这些人无不盼着京墨好,听闻亲爹娘寻来,又是前朝的贝勒爷,哪有不告诉的道理。
辗转寻找京墨,是因为他们的嫡子早年抽大烟掏空了身子,离了锦衣玉食的讲究日子,没几年就死了。
嫡女倒有一个,求着靠典当老物件度日的父母给她置办嫁妆,出嫁后就再不管他们了。
老来无指望,才想起还有个女儿。原指望找回她来使唤几年,卖去做妾。找到后发现京墨已成了捉月楼的掌柜,有月钱、有分红,蓝桥镇的商家们都对她礼遇有加。
索性在蓝桥镇安了家,反正他们不敢回京,也回不去了。走到哪都是家,走到哪又都不是家。偏偏在蓝桥镇又他乡遇故知,碰上了在京相熟的一户旗人,原是叶赫那拉氏,如今为避是非改了汉姓,都称叶二爷。
叶二爷比贝勒爷早来蓝桥镇多年,免了颠沛之苦,如今在此置办了些家业。叶二爷家的少爷原就不机灵,离京时受了惊吓,彻底傻了。二十几岁的人,连句话都不会说,整日口角流涎、嘿嘿傻乐。
贝勒爷跟福晋喜得直拜菩萨,天无绝人之路啊!原指望找回女儿身前伺候,不想她能挣钱,尽够他二人再过排场日子了。偏偏又遇上叶二爷,若把京墨嫁给傻少爷,想法子弄出个一儿半女,将来叶家的产业就都是他们的了。
3
三日后贝勒爷夫妇又来了秦家,这一次更为隆重,要与秦家主子过话了。
文茵款步走入正厅,没有殷勤招呼,只回头唤人奉茶。
见秦家出面的竟是个姑娘家,贝勒爷觉得被怠慢了。于是赶忙展了展大褂下摆,自报家门。心想,派一个毛丫头打发我,姥姥!
哪知这小镇姑娘听说眼前是个贝勒爷,也不惊讶也不怕,就那么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福晋在旁再次替贝勒爷解围:“我们家姑娘,就是府上的京墨,如今我们是要领走的。若搁在大清,那是正经的格格,如今你们使唤了七年,府上是大宅门,总得有些个补偿吧?”
文茵抿着茶,慢悠悠答道:“有是有,倒谈不上补偿。庄子上年年打下的米粮、宰杀的生猪,都给京墨的爹娘送去一车。月钱京墨自己领,分红京墨爹娘收着给她攒嫁妆。我们家铺子多,不独京墨,所有掌柜都是这般待遇。”
福晋听了便在心内盘算,秦家家底丰厚,谈好了好说,谈崩了什么都落不着。遂不动声色地杵了贝勒爷一下,示意他别冒失。
贝勒爷那边吹着茶沫子,手里的盖碗轻轻往福晋这边扬了一下,意思是“那你来”。
福晋掌握着火候,不轻不重地道:“我们姑娘是旗人,没有卖身为奴的道理。”
文茵笑道:“卖身?您还当这是大清呢?就是搁在大清,您家好歹是贝勒府,难道不知《钦定大清刑律》早就废除了卖身契这一说?京墨在我家,如同先生在学校,买办在洋行一样,凭自己的辛劳赚钱,谈不上什么下人奴仆的。”
福晋不死心,又道:“我们姑娘大了,得领回去完婚,打小说下的亲事不容更改,镇子南边的叶二爷家听说过吧?”
抬出叶二爷,文茵也不怵:“不管是谁家,京墨的亲事自己说了算。玉器行少东家早两个月来替亲,京墨自己也乐意,我们家和京墨父母做的主,这事已经定下来了,只等来年开春完婚。”
“我们才是她的父母!”
“养育之恩大过天。”
“贝勒府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不能在外也在外多年了,她倒快活自在。”
“既把人圈住不放,须得拿钱了事!”
“如今变了天,前朝遗老也不顾大清律法吗?要买卖人口不成?”
……
4
京墨藏身门外,听得一阵窃笑一阵悲凉。
笑的是少言寡语的大小姐,吵起架来寸步不让。
悲的是十几年后再遇家人,却不过当她是个可以换钱的物件。
京墨迈步进来,掏出一个银项圈。
小时候嫡出的哥哥姐姐都有金项圈,似乎这是身份的象征。她额娘不争衣食不挑住处,唯独为了一个项圈,向贝勒爷求了多次。
最终求来这么个素银的项圈,做工粗糙,零星地雕着些不知名的野草闲花。
一路走来,饥民们再饿也没有抢夺,郎中爹娘再穷也没有当了换钱。那些对她不吝善意的人们都知道,这或许是这个身世飘零的孩子,关于家的唯一牵连。
如今却是她自己,要切断这份牵连。
京墨道:“怎么吵起来了?二位好歹是旗人,欺上门来对我们小姐吵嚷,是何道理?”
贝勒爷咄咄逼人:“你给句痛快话,到底跟不跟阿玛走!”
京墨反问:“贝勒爷如何确定我是您的女儿?万一搞错了,岂不混淆了旗人血脉?”
贝勒爷和福晋皆是一愣,他们辗转找来,惊喜连连,只顾着筹谋如何把京墨带走,如何卖入叶府,竟没想过这一层。
京墨问道:“贝勒爷的女儿什么样?可有什么胎记、疤痕吗?”
见贝勒爷被问住,京墨更加心凉似铁,口口声声的亲阿玛,对女儿最亲昵的肢体表达是责打,记事起京墨没被他抱过一下,更遑论记得什么胎记?
京墨追问:“可有什么贴身的物件?”
福晋从不照拂京墨,更答不上来,只焦急地瞧着贝勒爷。贝勒爷再次被问住。
京墨心如石坚。银项圈只有额娘当个宝,贝勒爷不知从哪弄来糊弄额娘罢了,不值钱的物件,不值费心的人,他怕是压根不记得了。
京墨掏出项圈问道:“您瞧瞧这个?”
贝勒爷眯着眼瞧了好一会,突然有了难得的激动,甚至眼圈都泛红了:“正是小女的项圈!我不惜重金,求宫中巧匠给做的,雕的是……雕的是这……雕的图纹,盼爱女如繁花生长,不经风雨欺凌。”
京墨看得真切,贝勒爷压根没看出那是什么花。大小姐文茵掩在京墨身后,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真能编!”
京墨笑道:“小时家中遭灾,我逃荒途中遇上一个小姐妹,一路上相互扶持,行乞途中食不果腹,她又生了病,死前将这项圈赠予我,嘱咐我若活不下去了,拿它换口吃的。所幸我舍不得,今日见到她父母了,正该物归原主!”
接是不接?贝勒爷夫妇痛苦纠结。
接下,到嘴的鸭子就飞了。不接,一时又编不出什么理由,咬定她就是自家女儿。
大小姐在京墨身后又忍不住咕哝道:“更能编!”
京墨和煦地笑着,那笑容越加明朗:“二位怕是认错了人。你们的女儿可怜,十几年前就饿死了。我是个被郎中父母悉心养大的乞儿,亲爹娘我记不得了,只认郎中夫妇是双亲。我的本事是秦家太太和大小姐教的,我的差事只在秦家。我的未婚夫婿自小相识,待我如珠如宝。开了春我成亲之日,愿请贝勒爷来喝杯喜酒。”
说完这番话,京墨抬眼瞧着太太生前种下的金桔。斯人已去,如今果实繁茂。京墨展颜一笑,终是忘了小时的规矩,露出了贝齿。
十几年来她身世未明,怯懦着,踟蹰着,迷茫着。这是第一次,她随了自己的心。
(完)